通话被黄佑婷决绝地挂断,‘嘟嘟’声在耳边响起,甄羽握着电话的手有气无力地垂下。
黄佑婷说她来到香港跟着当地人生活,身上也沾染了这里的气息,有吗?好吧,也许有一点吧!因为她曾是那麽努力想要融入他们,渴望有一天她能不再被贴上内地人的标签,不再在某些敏感的日子里让人用特殊的目光扫视,她也想像他们一样真正的喜爱这片土地。可是到头来,还没变成香港人,却先变得不像她自己了,从前读过‘邯郸学步’这个成语,总觉得故事不太靠谱,如今应证在自己身上,算是彻底相信了。
迎新时掉了八达通卡,组爸在询问,她却一句话都不明白;晚上组员们开心地夜话聊八卦,她却只能假装投入,笑着她压根儿就没听懂的笑话;在饭堂里头,讲普通话也不是,广东话也不是,努力学习语言,却受到冷言冷语的对待。还以为心上的每个伤口都很细微,已经独自结痂愈合,如今被这样狠狠一击,所有伤痕又都迸裂开来,心脏的每一个跳动都让鲜血涌出,酸蚀着那些她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伤痛。
甄羽行尸走肉般地回到宿舍,推开房门,房间尽头大片玻璃窗外辉煌绚烂的夜景丶川流不息的车灯又映入眼帘。下班的车流蜿蜒着,或驶回密密麻麻空间拥挤狭小的住宅区,有家室的人一家人和乐地在餐桌上欢笑,或驶进灯红酒绿的酒吧一条街,没妻没子没楼房的年轻小夥一醉解千愁。地铁上的电视丶摩天大厦的广告牌丶车上的广播电台播报着股市收盘时的数字,有人算得眉开眼笑,有人看得心如刀割。
来到这里已经一个学期,甄羽开始知道这个城市里每一件细微的事情,可也仅仅是知道,这些事情彷佛都与她没有半点关系,她感觉自己从未属於过这里。
甄羽胡乱沐了个浴躺上床,黄佑婷的话不断在她脑袋里回放,就像冻原上彻骨的寒风,把她的心咬噬得凄芜一片,甄羽感觉自己躺在漫无边际的皑皑白雪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清晨的阳光一如平日,轻抚着甄羽的脸庞,她在迷糊当中,拉过被子来盖住头继续睡,甄羽平时不是个爱赖床的孩子,只是今天她真的不想清醒,不愿面对心中的疼痛。
赖床赖到傍晚,查看了一下手机才发现今天是平安夜,今晚的香港应该会是个不夜城,想起往年圣诞节的时候她都会和黄佑婷交换礼物,又想到她们昨晚的大吵,心中泛起酸楚,突然很害怕今夜一个人看城市夜里的纷闹繁华。
“杰西卡,你要出门啊?”甄羽瞥了一眼杰西卡,发现她已经在按摩脸部做妆前保养了。
“对啊,你知道的。”杰西卡笑着对甄羽眨了眨眼。
“那个……可以带我一起去吗?”甄羽怯怯地问,她现在只想找一个人跟着,怎样都好。
杰西卡惊喜道:“你想去?当然可以,我带你去一间超棒的酒吧。”
“嗯。”甄羽点了点头,挤出一个微笑来。
甄羽下了床,先啃个面包充饥,又简单洗漱打理了一下,从衣柜里拿出黑色晚宴小礼服正要换上,杰西卡看了一眼,摇摇头说:“太正式了。”
“穿这个!”杰西卡从自己衣柜里拿出了一件白色无袖包臀紧身裙,和自己身上那件鲜红色的比画了一下,说到:“这两件是同款,不错吧?我们穿闺蜜装。”
“这麽短我驾驭得了吗?”甄羽换上之後,把裙摆往下扯了扯,感到有些忧心。
“这件在你身上超好看的啊!放心啦,这种裙子本来就是穿刚好的。”杰西卡帮她整了整衣裙。
甄羽在杰西卡胸有成竹的保证下,才打消了把裙子换掉的念头,转身拿出米白色大衣披上,又换上了高跟鞋。
两人打了车到兰桂坊,附近几条街车子已经限行,只能走路进去,路牌和路边栏杆上装饰了各种小饰物,头顶全是五彩缤纷的圣诞灯串,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多有精心作圣诞装扮的,还有许多酒吧安排的圣诞老人和圣诞女郎和路人合影,喧嚣的派对音乐,妖艳的灯光,撩人的酒气,怪不得大家都说这里越夜越迷人。
杰西卡熟门熟路地带甄羽来到一间外表有点哥德式古典建筑风格的酒吧,里面的墙全都是砂岩砌的,用现代画作做为装饰,进门处,面向大街的地方有几个半露天的座位,接着是一个半圆形吧台,房间尽头的拱门後,又别有洞天,中央有一个小舞台,台上乐队演唱着各种不同风格的现场音乐,台下旅人们随着节拍起舞。
两人在吧台找了个位置坐,整间酒吧暖气都开得很强,甄羽褪下了大衣放在一旁。
店里的服务生显然有很多都认得杰西卡,一见她进来打招呼声此起彼落,都不需要询问就递给了她一瓶啤酒,杰西卡接过酒又要了酒单来给甄羽,笑说:“你先看看想喝什麽,我过去那边和几个朋友打招呼。”
杰西卡转身走向一个全身黑衣黑裤的男子,男子胸前挂着条大金项炼,头顶着雷鬼发型,一边的耳垂耳骨上戴着三四个耳钉。甄羽真是大开眼界,这样的装束她从来只在网上见过,尤其是一根根像蚯蚓一样雷鬼发束,特别吸引她的眼球。
男子一见到杰西卡,拎起手上的啤酒罐,和杰西卡碰了杯,两人都是仰头就‘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喝罢,一旁的几桌人都吆喝了起来,热情地招呼着杰西卡过去。
甄羽回过头来一看酒单,也是醉了,全是英文的,那些酒名没一个她认识,不过她严重怀疑,自己就算看中文酒单应该也是都不认得,便随手指了一个给服务生看。
不久,服务生送来了一罐白酒,倒了一杯递给甄羽後,又用冰块水把剩下的酒冰镇着,甄羽抿了一口,是好喝的,不会太苦,但现在大概也没有什麽能比她的内心更苦涩了。
又转过头看了一眼聊得开心的杰西卡,她在这里左右逢源的程度,一度让甄羽有种整间酒吧的人都是杰西卡朋友的错觉。
‘朋友’两个字闪过甄羽脑海的时候,她又一次感觉心揪了起来,过去一天里,黄佑婷那句‘好朋友?亏你这三个字还说得出口’的话,一遍一遍地凌迟着她,就像绞着她的锁链,每次想起便勒得更紧一点。
黄佑婷的确是甄羽最好的朋友,除却她,甄羽再想不出她能对谁说出这三个字。望着酒吧里的男人女人,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她和他们的相遇全都是萍水相逢,一转身,又都各自走往不同的方向,没有谁会记得她,甄羽,这一晚也曾与他们出现在同一个时空,啜饮着一杯同样的酣醉。
甄羽拿出手机,翻看着通讯录,多的是上大学以後见过面丶互报姓名,留了号码却一次都没拨打过的点头之交,多年以後她若是回到香港,恐怕也没有一个号码是她能留一条讯息说‘我回来了,吃个饭吧’的。
翻着翻着,甄羽翻到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号码,甄羽并没有把它标注上姓名,因为这个号码也只给她传过一次短信,而且还是在她又气愤又委屈的时候,这个号码就是佟老师的。
甄羽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见到他了,学期结束,特训班和补课都暂停,考微积分的时候佟老师也没来监考,听说是出国去参加研讨会了。这一个月,她每天的生活就是读书考试丶读书考试那样死板,却不知道他的这一个月是不是多采多姿?
不晓得为什麽,甄羽此刻突然很想见见他。
大概是因为整个秋季,她已经习惯了在他办公室做着数学题,不知不觉一晚上就过去了,在那里,她感到内心无比祥和平静;也许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有一个写着‘NeverSayNever’的米白色马克杯里,总是泡着温度刚好的热柠檬水,她思考时双手捂着杯子觉得心里都暖暖的;也许她已经习惯了,每个星期听一听佟老师讲题时,在她耳边呢喃的低沉浑厚的嗓音,威严有力不容置疑,听着有种说不出的安心感。
也许是因为,甄羽相信他一定会懂,懂得她和黄佑婷吵了架,心里有多痛,他从来都是那样强大,那样无所不能。
一个月不见,她竟有些想念他,甚至在这个明知道他不会出现的地方,奢望着能和他来场偶遇,在心里盘点出千百种他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想像着和他相遇的一幕,踌躇着第一句话该说什麽,然後悄悄地向夜空向大地向微醺的酒气许愿,祈望他在下一秒出现。
“甄羽?”一个男声在她背後响起。
甄羽的小心脏突然蹦蹦乱跳,血液直冲脑门,连拿着酒杯的手都不禁颤抖了起来,是他吗?会是他吗?甄羽早已过了相信圣诞老人在平安夜送礼物的年纪,可是现在,她忽然想再相信一次……
她努力故作镇定地转过身去,然後所有的希冀期待企盼又一瞬间‘哐啷啷’碎了满地,果然,她就不该轻易怀抱希望,才不必假装坚强去承受失望。
“真的是妳!哎玛,美得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赵宇谦露出了招牌的虎牙笑容。
甄羽勉强收敛住失落,极力用微笑掩盖黯然。
“怎麽妳见到我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赵宇谦端着一杯啤酒坐到甄羽旁边。
“没有啊。”甄羽这时已回复到平时的模样。
“心情不好?”赵宇谦柔声地问。
“有一点。”甄羽低下头把玩着高脚杯,点了点头。
“期末考考差了?”赵宇谦笑问。
“跟好朋友吵架了。”甄羽望着手中的酒杯,眼中浮现忧伤的神色。
“高中朋友?”赵宇谦一脚踩在甄羽高脚椅上的脚踏圈,倾过身来问道。
“嗯。”甄羽双唇微抿,又饮了一口白酒,问道:“是不是长大以後友谊都会变得很脆弱?”
什麽时候,她们之间的友谊变得脆弱到,说话方式的不同,都能断送掉几年的情份?
赵宇谦的眼神变得深邃,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我小时候曾经全家搬去加拿大住过几年,刚去的时候,我也以为,送别会上那些口口声声和我说‘一定去加拿大看你’的朋友真的会来,可是几年过去,没有一个真正来过,而那些曾经的朋友最终还是都失散了。”
赵宇谦仰头喝了口啤酒,又继续说道:“所以不是友谊它变得脆弱,而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面对,从考上不同大学的那一刻起,你们就注定了要渐行渐远。”
甄羽听了赵宇谦的话有些恍惚,是啊,她又何尝不晓得这个道理,只是这些道理真的太过真实丶太过残酷丶太过锥心刺骨,有时候,她宁愿相信她和黄佑婷的友情和别人的不同。
赵宇谦摘下小指上的黑圈银边戒指,一手捧过甄羽的手掌来,把戒指放在她手心上,说道:“这东西对我来说代表了勇气,是在加拿大的时候我买给自己的,拿着。”
“这对你这麽重要,怎麽好随便送给我?”甄羽感到受宠若惊。
赵宇谦伸手替甄羽把脸庞一绺发丝捋到耳後:“你需要它,而我已经不需要了。这麽多年,早就认清了,有些人,分别的时候说着再见,可其实再见的日子遥遥无期。”
甄羽望着手心上那枚戒指,内心百感交集,是赵宇谦,是他逼着她面对现实的残酷,是他把她推进了现实的深渊,可现在又是他说要把勇气给她。
甄羽一时不知道说什麽好,最终还是回到了那一句最简单的:“谢谢。”
“赵宇谦~我们要换下一家啦!”三四个男孩一面呼叫着赵宇谦,一面向他们走来。
“你这不会是……准备要脱离我们今晚的单身狗买醉团吧?”其中一个男孩指了指甄羽,露出狐疑的表情看着赵宇谦。
“要是这位美女肯赏脸,我何乐而不为?”赵宇谦嬉皮笑脸地看着甄羽说到。
另一个男孩见状,双手交叉在胸前,愤愤地说:“没义气的家伙,滚!”然後转身拉着其他人就要走。
“哎哎哎!”赵宇谦忙在他们身後喊了喊,又回过头来问甄羽:“你一个人来的吗?”
“和我室友一起。”甄羽微笑道。
赵宇谦这才放下了心,留下一句:“那就好,那麽美女,下次再约啦!”就急匆匆地要赶上他朋友,即便如此,临走前还是不忘再向甄羽抛个媚眼。
“十丶九丶八丶七……”整个兰桂坊响起了圣诞倒数的喧嚣和欢腾,甄羽也将酒斟满,举起杯来,对着昏黄迷离的灯光,敬自己港漂的第一个圣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