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安拿到秀莲的诊断书看到诊断结果的那一刻,他只感觉到眼前一黑,天就要塌下来了,一个踉跄栽倒在医院过道上病人等待时所坐的椅子上,还撞到一个正坐在上面等待检验的结果的壮实汉子。
那人正要发火,发现撞倒在他身上的人不但软绵无力,而且手上的诊断单都掉在了地上,还以为他就是那张诊断单的病人,慌得字都咬不清的喊道:“医……医称。”
过道上的人都被他那不请不楚的带着凄惨的喊叫声惊动,纷纷把目光投向他,然后就都朝他跑了过来,跑过来的其他病人或是病人家属和护士连忙与那壮实汉子把少安扶了坐在椅子上。一个年轻漂亮的护士捡起地上的诊断单,还没看就面无表请地问那个壮汉:“什么癌?”
“什么什么癌?”那男子目瞪口呆,完全不明白护士在问他什么。
护士一旧没有半点表情,但这汉子这么回答她,她想:“这汉子想必是还不知道自己患了什么癌,而他的亲属则已经吓晕在他怀里。
“不知道也好,这诊断书不看对你的治疗有帮助。”那护士虽然年轻,但从她的口气看来,她是见证过许多癌症病人和癌症患者的治疗了。
“不……不是,我只是在这里等着拿诊断书,他是才从化验室出来的,才出来就一下子栽倒在了我的怀里,他可能是被诊断结果吓住了吧?心理脆弱的病人总是经不住突来的打击。”
听见那壮汉那样说了,围在少安周围的病人和病人家属小声地嘀咕起来,他们都同情起眼前的这位陌生的青年人。没有人嘲笑,哪怕是在心里嘲笑被重病怪病压垮的他,因为他们知道自古以来能坦然面对怪病死神的人真是很少很少,换作自己说不定也会这样!但是他们更加可怜这个青年人的是,居然在这么不幸的时候,身边居然连一个陪伴的人都没有。虽然他们可能和他一样不幸,但最起码还有亲人在身边陪伴和安慰。
护士看着脸上苍白的少安连喊了几声“同志”,都不见少安回应,她这才想起手中的诊断单。她熟悉的一眼就看到了病人的名字——“贺秀莲”,她正感觉到这么一个男人怎么取如此女性化的名字的时候,她已经看到诊断的病人性别是一个女性,她这才明白这个青年男子并不是病人,而是病人家属,此时是无法接受亲人患此不幸的绝症,而且是晚期绝症,被压垮了,所以才昏了过去。
众人看见护士在看诊断书,就急地问她这个男子是患了什么怪病,会被打击得昏了过去。当她们得知这个男人并不是诊断书上的病人的时候,他们才粗粗地缓了一口气,然后又同情起病例上的病人来,追问诊断书上那个病人患的是什么病?是男的还是女的?今年多少岁了?护士不耐烦,但还是一一作答,然后让他们都各自散开,说这个男子在那里坐一会儿就能缓过神来。
人都是一样,虽然自己正遭遇着不幸,但是他们永远都会与他们一样不幸的人同病相怜,而且对于比他们还不幸的人,他们还会像仁慈的上帝一样同情他们,希望给她们爱和温暖。当一个人不可避免的要遭受不幸的时候,那他们就都希望遭此不幸的人是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享受过人间美好的老者,而不是一个正值壮年时期,才真正开始自己的生活的青壮年。人啊,你们总是这般善良和充满了爱,要是全世界的人都跟你们一样,那世间的痛苦哪还会弥漫。
众人散开后,护士又叫刚才少安撞倒在他怀里的那个汉子扶着少安,别让他摔倒,她去给这个可怜的病人家属倒一杯水来。
等护士端着一杯水远远的朝少安走来的时候,少安已经清醒了过来。他发现一个陌生的男人扶着自己,慌忙跳了起来。发现自己手中的诊断单不在了,到处寻找,找不到又急切地跪蹲在地上,斜着脑袋,看看有没有掉在椅子下面。少安不是担心诊诊断单丢了,而是想要再看看那上面的结果。那个壮年男子正要跟少安说话的时候,护士已经走到少安的身旁说:“同志,您醒了,你是在找诊断书吗?给,在这哩!”
少安瞟了护士一眼,根本就没有在意到那是一位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那么漂亮的护士,一把抽过护士递给他的诊断书,连谢谢都没有说一声,就朝医生的办公室跑去,他一边跑一边自言自语着说:“这绝对不是真的,不是,一定是他们弄错了,要不就是医院的设备出了问题……”
跑进医生的办公室,少安气喘吁吁地一边把诊断书递给医生一边用已经不正常的声调跟医生说:“医……生,我妻子的诊断结果出来了,一定是医院弄错了,一定是!或者是他们把别的病人的诊断结果打到我妻子的诊断书上了,她身体那么结实,而且她向来是感冒都很少的,她不可能突然就患这样的病!医生,您一定要帮我们好好看看,求求您!我妻子怎么会是得这种怪病,怎么会呢?!……”
虽然拿到诊断结果的病人或者病人家属可以不用再排队。到医生的办公室只要等到正在接受诊治的病人结束后就可以接着诊治了,但少安这样慌慌张张的门都没有敲一下,完全当办公室只有医生一个人就直接冲了进去,那些正在等候诊治的病人都感到了非常的不快。他们正要跟少安理论时,少安慌张着说出来的话已经让他们不忍心再对这个不幸的即将失去爱人的青年男人发火了,他们只是跟医生一样就像一尊菩萨一样呆呆得坐着听少安颤微的质疑。
医生接过诊断书,扫了一眼,等到少安把要说的都说完了,她才同情地安慰少安:“这位同志,我们对您的妻子患此不幸的大病深感同情,但这确实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从现在开始,就尽量满足你妻子的每一个要求吧,多陪陪她,让她开开心心地走完最后一段路。我们院的医疗设施的确有些落后,诊断结果也确实可能会有一些偏差。你要不放心,那就带着你妻子到市医院、省医院或者专门的肿瘤医院去看看吧!”
那位医生没有半点怒气,和蔼的安慰着少安。她是协和医学院的肿瘤专业毕业的医学生,而且已经有四十多年的治疗诊断经验了,她是前年从省医院退休回家乡的。为了继续贡献自己的所学,散尽最后一点光,她接受原西县县医院院长,她的老同学崔延廷的恳求担任原西县医院的肿瘤科的名誉科主任。虽然担任的是名誉科主任,但这位已经快古稀之年的女医生每天都会按时上班,就连周末和节假日也从不缺班。今天她本想告诉这个她也早有耳闻的已经名动原西的农民企业家孙少安,他妻子患的的确是肺癌,而且已经是晚期了,这是到哪里去都无法再改变的事实。但是她不想让这个才走上辉煌人生路的农民企业家的最后一点希望这么快就幻灭,虽然她也不忍心让这个看上去已经有点散架的青年人再受一次或者更多的打击,所以她让少安要不相信可以到医疗条件更好的医院去检查。
孙少安没有再说话,接过诊断单就默默地离开这个他送妻子来的时候武惠良推荐给他的老医生武卓玥的办公室。
往秀莲的病房走的时候,少安不知不觉地开始怀疑,这个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年医生武卓玥是不是并没有武惠良说的那么好,他甚至还猜想武卓玥是不是武惠良的什么亲戚,他武惠良是不是在做什么两边得人情的事情。
少安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快到秀莲的病房门口时,他忽然打了一个冷颤,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才在心里责怪自己不该这样胡思乱想,更不该这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怀疑武卓玥医生的医术和武惠良的好意。但一想到自己最亲的人的之一,却是最爱的人被诊断为肺癌晚期,他就忍不住要胡思乱想。
其实孙少安猜得没错,那个肿瘤科名誉科主任武卓玥的确是武惠良的亲戚,而且是他的亲姑姑,但武惠良把他姑姑推荐给少安一点也没有要做人情的意思,况且当时事发突然,他也根本来不及急想到可以借这样的机会做什么人情。所以少安的确是错怪了武惠良,只不过少安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这种错误。再说了,即便是少安把这种想法告诉了武惠良,武惠良也会了解他的这种心情和猜疑,而且还是会一如既往的尊重和爱护这个发家致富后不忘为父老乡亲们谋福农民企业家。
在这种情况下谁不会胡思乱想一些什么哩?
少安走到病房门口,并没有直接走进去,而是在门边偷着往里看了一眼,然后把头缩了回去,把诊断书揣进衣兜里,镇静了一下,觉得妻子已经看不出自己的脸上的伤心难过后,才不慌不忙地走进病房到秀莲的病床边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