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厚老汉看望秀莲从医院回家后，就一直呆在家里焦急地等待着。
孙少安也没有告诉他爸实话，因为老人最容易说漏嘴。玉厚老汉本以为秀莲在医院住上几天就能回去，但足足等了一个星期，也没有把少安和秀莲他们盼回家里。
渐渐地，玉厚老汉也质疑村里关于秀莲得大病怪病谣传是否是真的，不管真相是什么，玉厚老汉明白大小子肯定骗了他——秀莲得的肯定不是什么小病，即便如此，玉厚老汉也没有再到医院去看望秀莲。
这倒不是他不想去，而是家里实在走不开，虽然少安的两个孩子有他老丈人照顾，但老祖母这几天病得更加厉害了，每天就只能喝一点点稀的不能在稀的米汤，算是勉强维系着最后一口气，日子烂包的玉亭老汉每天都到他们家来晃荡两次，但屁用不顶，大概是来看看******最后一口气落下没有？他媳妇贺凤英也会跨进他们家的屋子来，偶尔还会帮少安他妈给老祖母喂食一些米汤，可不管是少安妈还是少安爸都不希望她再来，因为他明里是来看望自己的婆婆的，可两手空空着来不说，进门她就开始唠叨，不是担心老祖母这会儿挺不过去她们家到哪里去找她们该摊的那部分后事费用，就是嘀咕自己家这会儿也不能拿出点什么好的来孝敬自己的婆婆。
玉厚老汉两口子明白贺凤英哪里是来看望自己的婆婆的，分明就是来哭穷，来提醒他们在老祖母“老”后不要让他们家出打理后事的费用。玉厚心里想着玉亭真是白眼狼，父母生养他不容易，自己也帮他娶了媳妇还被他们从祖屋里赶出来，他们自己日子没过好，看见他锤了几空孔窑房就以为他有钱了，但玉厚跟老伴都是棉花嘴豆腐心，话想得到，可刚到口里就化了，只能在心里默默忍着。再说了老祖母不是还有一口气吗？就算她撒手西归，安葬老人是本分也是孝道，要是玉亭家里实在出不了一分钱，他们还能怎么样？后事还不是得打理。不然老祖母娘家人来“商话”怎么应对？
自从秀莲和少安到医院去后，家里并没有人告诉过老祖母秀莲生病了。可是纸终究没有包住火。也不知是谁把秀莲生了病还去了县医院告诉了老祖母，火这么快就捅破了纸倒是让玉厚一家人惊奇不已，但也没有闲心去追究到底是谁扇的风让火这么快让纸烧破，因为那火捅破的不是纸，而是天。
老祖母早年丧夫，与玉厚、玉亭两兄弟成为孤儿寡母，她没有再嫁，而是含辛茹苦地抚养两个儿子。两个孩子长大成家后虽然玉亭不是个东西，但玉厚一家对她都很孝敬，这使她很欣慰。欣慰是一回事，可过了一辈子穷日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多少年来，别说是进县医院，就是石圪节的那个小诊所，她也不曾去过几次。
老祖母和大多数农村人一样：吃药都是奢侈，小病，大病都是拖，实在熬不住了才会跨进诊所的三宝殿。
在老祖母的意识里，医院是有钱人才能去的，而穷人就连死在里面的机会都没有。
得知秀莲住进了县医院，老祖母清醒有点力气的时候就喊着“完了，完了”要不就问玉厚老汉人家什么时候来收房子？家里人不明白老祖母喊“完了，完了”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人家什么时候来收房子？”她耳朵早已经听不见，而且现在就半口气，她就只能说，根本就听不任何问话。
家里人不明白，老祖母可管不了这么多，她还是问，早上问，中午问，晚上更要问好几遍。
后来少安妈猜想到，老祖母说“完了”可能是说秀莲、他们老孙家完了，因为在她看来，进县医院那可是要倾家荡产的，而农村人只有生了大病，要命的病才会进那种医院，可是进去了还是要死，所以他们一家人要完了。而她问“人家什么时候来收房子”想必是她认为家里还跟以前一样穷，要卖房子来给秀莲治病。想到这些，少安妈没能忍住泪水。
自从少安和秀莲到医院去以后，少安的两个娃就吵着要爸爸，尤其是两岁不到才学会叫妈妈的燕子更是一到晚就吵着要妈妈，要爸爸，怎么哄也哄不住，直到她眼睛肿了，嗓子哑了，喊累了才迷迷糊糊地在贺耀宗老汉的睡觉。
本来，秀莲她爸贺耀宗不放心秀莲，要在医院照顾她，可少安说他在医院也做不了什么，而且晚上医院只能留一个病人家属——这还是像他们这种重病的病人，只是少安没有告诉他——就让他先回老家去，可他也不放心回去，他知道老祖母现在病了需要人照顾，少安他们这一来了，家里的两个娃就成了他们夫妻俩最大的牵挂，为了让孩子在医院安心治病，贺耀宗提出不回去，就留下来帮他们照看孩子，直到他们出院或者是老祖母病好了再回去。
少安虽然不忍心岳父一把年纪了还要回去帮他带两个正是调皮难哄的孩子，但想想家里的情况，也只能如此了，谁让这老天就是不开眼呢？而且还不说他石圪节的砖瓦厂了。
贺耀宗到少安家里帮他们照顾两个孩子，可是老汉贺耀宗并不会烧饭，回去照顾两个孩子反而要少安妈一起照顾他的一天两顿饭，但除了秀莲他们到医院的当天晚上贺耀宗到他们家的新窑子去吃了一顿晚饭，后来都是少安他爸把饭菜送到少安他们家去给亲家和两个孩子。他们没敢把两个孩子带到新窑去，因为小孩子哭闹得厉害，而且虎子当时可是看到他妈妈口吐鲜血仰面倒下的，万一他在老祖母面前说漏了嘴，老祖母一伤心一口气不上来那可怎么办。
孙玉厚老汉盼不回来少安和秀莲，老祖母的病又不好，而且火纸被捅破后，老祖母整天的神情就更加恍惚。她还是不愿到医院去，请回家里的医生也是只能摇头，让他们家准备老人后世。
玉厚老汉不愿死心，而且他不愿看到自己的母亲忍受这样的折磨。医疗科学无法给他拯救母亲的希望，他只能祈求祖宗神仙保佑，在家里，每天饭前他都要先盛一些给列祖列宗供上了才吃，晚上他还会偷偷地到庙里去。白天他不敢去，倒不是他怕别人说他什么，而是他弟弟孙玉亭偏偏不允许双水村的村民们敬拜鬼神，认为那是封建残余，是唯心主义，所以一直和村里的村民打着地下游击战，他倒是战果不错，截至目前为止已经逮住过十多个偷偷敬拜鬼神的村民，可自己的母亲病了，玉厚老汉也得偷偷摸摸。
双水村人恨玉亭简直是恨得牙痒痒，不但诅咒他八辈子不得好死，还连他哥哥一家人都诅咒上，要不是孙少安捐款为村里建了学校做了好事，那他们才不会买他老孙家的账。
玉亭说那些敬神拜佛的人是唯心主义，他们则说他是教条主义，什么都信书上的。所以孙玉厚老汉为了“支持”他弟弟的工作，不让他为难，常常在比那些村民更晚的，差不多是五更天的时候到庙子里去。
每次到庙里去，玉厚老汉都会带上一对很高很大的蜡烛和一把香以及一些供果，但是他从来都不把蜡烛点着，而是把它放在神像前的供台上，他相信会有把它点着，而不会拿走它，自己把蜡烛拿去就已经能表明自己的诚意了。
玉厚老汉一直这样偷偷的敬拜着鬼神，祈求他们保佑老祖母和秀莲。老祖母年纪大了，病着一直没有好转，反而恶化，玉厚老汉倒也觉得是命里如此，可是秀莲才三十出头的人，人生的路才开始走，所以他就祈求神灵就算不让老祖母在人世多逗留些时日，哪怕是让秀莲赶紧好起来也可以。
玉厚老汉一直这样偷偷地进行着自己的祈祷活动，他把自己的行踪没有被别人和他弟弟发现归功于自己去得更晚和没有点蜡烛，所以他在同情那些被他弟弟抓个现行的人的同时，都有点想把自己的成功秘笈告诉大家的兴奋和冲动，但他又担心他的秘笈传到他弟弟的耳朵里，而且他要是告诉了别人，那不是明说自己也在暗地里敬鬼拜神了吗？
为了老祖母，为了秀莲，玉厚老汉只能让自己自私的享有这一不为外人所知的秘笈。
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就算他不告诉其他人，在秀莲进了医院以后，双水村也早已经有人猜到他会到庙子里去了。而且那个人是那样的肯定，肯定得就像是自己生病了也会把希望寄托到神灵得身上去一样。
这个人就是得知少安的妻子吐血被送进医院里去后又开始回阳的金俊才，自从秀莲被送到医院那天起，金俊才每天傍晚时分都会故意窜到少安家附近去，他要看看秀莲有没有回家来，一旦得知少安家里还是只有秀莲他爸和少安的两个孩子，他就会哼着自编自唱的谁也听不懂的信天游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