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以后,金俊才就希望庙子的重整能马上动工,好让他着实的扬眉吐气一番。刘玉升要重新修正庙坪的破庙的传闻开始流传时,布施的人都是在深夜造访刘玉升家,直到后来这件事变成公开的秘密,双水村谈论的焦点已经变成刘玉升和他将要修正的庙子时,金俊才才高傲得像一只得胜的斗鸡,整天背着手在村子里到处晃荡起来。
再后来,金俊才听说孙玉厚老汉才布施了20元,而孙少安那小子居然连一分都舍不得出的时候,他逢人就说:“人富了,精神上没有觉悟,那也是一个穷光蛋。有些人穷,却为我们庙子的修整布施了不少钱呢!不像某些人,早就成了所谓的万元富了,却连一毛都舍不得出,真是铁公鸡,双水村应该为有这样的人感到羞耻……”
听的人都明白他说的是谁,他们虽然也觉得少安有点抠门外,并不觉得不捐自己辛苦挣到的血汗钱就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人家辛苦挣来的,挣了爱干嘛干嘛!再说了,现在年轻人还有多少会像他们这一代人一样注重敬鬼奉神的。但他们听金俊才说自己捐了不少钱,他们只是莞尔一笑罢了,因为他们相信即便是他真舍得布施,那他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他们问都懒得问金俊才他捐了多少。只不过就算他们问了,金俊才也不会说,他就是要造这种神秘感,但后来金俊才发现自己所造的神秘感并没有给自己带去多少快感,除了一开始时给他带去的精神上的快慰。
然而,要是双水村的人知道了他真正捐了多少,那除了他老婆要哭闹着要上吊喝药骂他没出息还败家之外,所有的人都会被他捐助这么一大笔钱所震惊的。
然而,金俊才没能高兴多久,就开始痛苦起来。
少安在刘玉升成立“庙会”不久后就与金俊才的本家金俊武成立“建校委员会”,而且得到村里村外许多百姓,甚至是那些当官的人的支持,最让金俊才恼火的是,少安他们的工作开展得比神汉的顺利得多,也快得很多。
这简直就像在金俊才的胸口插了一把刀,得知这个消息他不但心里难受,见不得孙少安再次战胜了他,而且他还害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打个翻身仗,所以他连门也不敢出,整天就在自家那孔低矮阴暗的窑洞里吃了就睡,睡醒了就到处翻找吃的。
在双水村新学校庆祝典礼那天,他不但自己不出门去凑热闹,而且他还不允许他老婆王德芳出门去,哪怕是出去干活也不行。两口子为此大吵一架,她妻子抽泣着数落:“我上辈是造了什么孽,会嫁到你这么一个没有用的东西?你自己没出息就算了,你干嘛还见不得人家比你能干,比你富裕,你真是一个缩头乌龟!居然连这个也不敢面对,你活得跟一条狗还有什么区别?你要真是有本事,要真是一个男人,那你就去跟人家挑明你就是看不惯人家,去跟人家证明你的本事去啊?要不是我,你怕是屎都没得吃了……”
任由王德芳怎么骂,就是激不起金俊才内心的愤怒。或许,他已经败得连愤怒都已经不会了。
后来,王德芳没有留在家里,但也没有去参加学校庆典。她感激少安为双水村做的好事,也祝愿他好人能有好报,而今天那里的热闹是不属于自己的,假如她的两个女儿哪怕有一个嫁在双水村,她也会带着自己的外孙或者外孙女去参加典礼,但老天爷没有给她生一个儿子,生的两个女儿也都嫁到外村去了。她注定是要成为这场见证老孙家翻身,见证孙少安给自己在双水村立起纪念碑的局外人的。
整个双水村都在锣鼓声、唢呐声、秧歌声和老老少少的欢乐声的伴随下,沉浸在一片喜悦和祥和之中。
金俊才在他老婆硬要出门上山去以后,就把大门关上,用闩插上门就到床上把屋外得喜悦拒之于外。他想用逃避否认少安捐资建成的学校正在举行庆典的现实,可他越是想在脑海里不想门外正在进行的事情,他的脑子里就越清晰,就好像他就在现场一样,而且那些声音仿佛就在他们家的窑洞门边,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觉得就在他们家窑洞里。他钻进被子用双收捂住耳朵,想把外面的一切都挡在手背外,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逃避不开,金俊才竟然在被子里痛苦地哭了起来,哭得是那么伤心,那么可怜,可惜王德芳也上山去了,现在连一个可怜他的人都没有,而窑里的寂寥让他的可怜更加可怜,金俊才一直哭着,哭着不知不觉的居然睡着了。
傍晚时分,金俊才被一阵“梆梆”的敲门声惊醒,他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还以为是清晨,就大声问道:“谁啊,这么早有什么事呢?”
“你个活着没用的东西,都几点了,还在睡?早什么早,天都快黑了,你还在睡,大白天的,你干嘛要把门闩上,万一你死在里面怎么办?”
金俊才听出来是王德芳干活回来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睡了一下午,现在不是早上,而是傍晚,天很快就黑了。
金俊才慢吞吞地起来。听见外面已经平静了。他本想问王德芳庆典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但话才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然后愤愤地说:“今天真是吵死人了,早知道我就跟你到山上去,山里说不定倒是要清静许多。”
王德芳没有搭理他,只是把干活用的家伙放下,然后洗手去准备晚饭。
吃饭的时候,听到王德芳把她回来时听来的秀莲口吐鲜血,被送到医院去现在还没回来的事情时,金俊才竟然高兴得跳了起来,把碗筷一撂,然后跑到窑门口望着孙少安家新建的那几孔气派的窑洞,说:“哎呀,我今天怎么就没有去参加庆典呢,错过见证那么悲壮的场面多遗憾啊!哎呀呀……他们终结是遭了报应了,我早就说过,不敬鬼神者,必遭鬼神犯。这下信了吧,他孙少安有了几个臭钱,屁股就翘到天上去了,村里重修休整庙子他不出钱,却要出钱充大款去修整学校,现在的学校不是好好的嘛?谁要他充好人了,这下好了,口吐鲜血,得什么大病怪病那才叫人解气呢?”
“人家少安那是为村为民做好事,哪像那个招摇撞骗的神汉刘玉升?少安做这事才是要记入咱们双水村的历史的哩!不信等着瞧吧!你个死没出息的东西,人家少安到底是哪里惹到你了,让你这么希望人家出灾遇难,让你这样把欢乐建立在人家的痛苦之上。要得什么大病怪病,也要你这种活着没有一点价值还老制造事端的人身上,要不,那真叫老天无眼。”
“呸,呸,你就希望我早死,然后去找那小子去不成,他到底给你什么好处了,让你这么护着他,他是你儿子还是你爹啊!”金俊才听到秀莲病了的消息,而且还吐了好多血,他一下子又恢复了精神和力量,又有愤怒的能力了,而且这愤怒完全没有一点理智,说话完全不经过脑子。好在他们家周围100多米的范围之内没有人家,大晚上也没有人回到他家这个破旧不堪的窑洞里来,要不他说这些话传到少安的耳朵里,少安不把他揍得叫爹求饶是不可能饶过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