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挂金钟,倒挂金钟!”云澈拍手称笑,身后一帮学生也跟着一起闹了起来,前方一个年岁不大的男孩哭丧着脸被倒挂在一颗低矮的树上,想必就是周围这圈少年郎们的消遣所在。
那倒挂的男子求饶道:“云儿哥,快将我放下去罢,我下次不敢啦!”
云澈笑眯眯的站在那里,那里肯听,冲上前去开始把那男孩推搡起来,边笑道:“莫有不对,云公子我听闻你小六儿最近肠胃甚是不好,让你倒过来,这食物呢,在胃里颠来倒去的,自然就会消化良好了!”
男孩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几乎要哭了出来,却哪里敢惹这个煞星?又说道:“云儿哥拿我作笑,哪听说过倒过来能治胃病的?”
他故作讶异的捂着嘴,说道:“咦?不能治么?不对不对,左老头教过我们,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是也不是?”他低下头去,眼色神秘的看着那男孩,此番被这煞星一通折腾,如何还敢违逆?当下张口应承:“是的是的,左先生是教过我们的。”
突然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云澈拍手对周围那一圈起哄架秧的少年说道:“看看,既然我们的小六儿都知道这道理,怎么还说这颠三倒四不能治病?这食物就像水一样,在你胃里咕噜咕噜这么一转,便是不腐不蠹!哈哈!”
众人皆是合掌称叹,嬉笑起来,对着那小六儿指指点点,丝毫没有怜悯的意思。
“云澈!你又作甚?”
一阵清脆的女声从人群之后传来,方才的喧嚣几乎在一瞬间变为了寂静,云澈听在耳里,却是怕在心中。干脆也不回头,只是对着那倒挂着的小六儿一顿笑骂折腾。
正要玩弄那可怜的六儿,一个清丽的面庞赫然贴在自己的面前,不过一尺之遥,看这女子高挑的身材,眉目俊秀,眼波流转,依旧是绿萝长衫,铜铃叮咛,不是海追又是谁?
云澈平日里最怕的就是这海丫头,旁人把他看作是哥混世魔王,在这些学生中,更是有很高的威望,偏偏在海追的面前,自己的那些小伎俩,小心思都是统统失效,每一次和海追的见面,都以自己的窘迫收场,却也幸好有琮渐从中斡旋。
他便不看海追,侧过头去,说道:“作什么?帮小六儿消消食。”
海追哼了一声,指着那不停呕吐的小六儿道:“人都快被你玩的虚脱了,消的什么食!赶紧给我放下来!”
云澈瞥了一眼,轻蔑的摇摇头道:“为何要放?这小六儿手脚不干净你又不是不知道,此番又偷了阿渐的‘黑芝’,我定然饶不了他!“说着又猛戳了那倒挂的小六儿几下。
海追见状一下把云澈轻轻推开,喝止道:“我不管谁做错了什么,至少我知道你没有这个权力去捉弄他!”
旁边围观的学生见到此等情形,心中均是好奇,因为这云澈惯是鬼点子多,也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然而每次见到海追都是要落的下风,此番便要看看他如何应对这同样是雷厉风行的未花谷少谷主。
“你不管?若是有一天见到杀人,你便也不管不顾?哼!”说着,云澈有些着急,便要再去打那倒吊着的小六儿,那可怜虫被吊了不少时候,气血上涌,整个脑袋都像被灌了铅,眼睛也是遍布血丝,耳中更是嗡嗡作响。
海追见到他竟然如此暴戾,当下大喝道:“你是不是还像那时候一样,若是心气不顺,便要杀了他?”
小六儿倒挂在那里,本来意识就已经模糊,此刻隐约听到要杀他云云,当下就哭嚎道:“云儿哥,我是手脚不干净,但是罪不至死啊,你莫要下狠手啊!”
云澈听闻海追所言,心中一股无名火用了上来,她说的是三年前和东屠儿的恩怨。自从他把自己毒杀了东屠儿的事情告诉了海追之后,她对于云澈的态度也越来越奇怪,每次的说教也越来越严厉,她心中觉得,云澈心中的暴戾已经根深蒂固,若任由发展,以后甚至可能走上歧途。
云澈并不理会这些用心良苦,只道自己从小便受那些镇上混混的毒打,每次都是被打到失去意识,或是他们满意了,才会停止,之前的十余年无一时刻不生活在恐惧和愤恨之中,此刻他亦不后悔,不后悔那时的冲动。
“在你心中,我就永远是个杀人犯,对否?”
海追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些过分,偏过头去故意不看他,说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希望你不要再这般暴戾。”
云澈看着她冷峻的表情,还有淡漠的态度,心中怨怼更甚,冷笑一声道:“罢了,海大小姐,您身份尊贵,权势通天,我自然要听您的,既然您发话说要放了这小六儿,我便照做就是,不过,你要看好了,若是下次这谷中还有哪个人犯了不该犯的事,恐怕你没机会再阻止我了!”
话罢,转头拨开围观的人群,向书院深处走去,徒留海追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发呆。
不知何时,琮渐默默的站在了她的身边,轻叹一口气道:“曾经浣世不作情,如今只道是沧桑。你知他心中最介意这件事,又何必揭他的伤疤?”
海追默默的低下头,没有说话。
围观的学生们并没有看到预想当中的冲突,便三三两两的结伴散去了,最后小六儿也被带走去调养,空旷的一片枫林,只剩琮渐和海追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他轻轻的拈了一片飘落的红枫,细声道:“枫叶坠落的时候,是最绚烂的,它用一生来编织这血色的美好,只为了繁华落尽的那一刻。”
海追抚了抚头发,背过身去,不愿意看他关切的眼色,问道:“你想说什么。”
他笑道:“阿澈的毒发,愈加频繁,这几年中,我几乎天天和他在一起,知道那种不可名状的痛楚,有很多次就要撑不过来了,但最终都艰难的活了下来,他说......”
风起,海追的秀发在风中凌乱飘扬,她依旧没有回过头去看琮渐,只是问道:“说了什么?”
琮渐慢慢的把那篇红色枫叶放在地上,又在上面盖上了些泥土,便回身走了,只听得风中有一个声音依稀道:“她让我活下去。”
未花谷,左右书院。
“左老头,你说什么人才是十恶不赦的?”云澈闷闷不乐,端起桌子上那盏酒盅,一饮而尽。
一旁的左墨守嘿嘿一笑,一把抢过了放在云澈面前的那瓶陈酿,也兀自喝了起来,边喝边笑道:“云小子,你竟然会为这样的问题黯然神伤?”
“别废话了,谁能真正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我随你们在这里修习了三年,从无到有,识字,念诗,兵法,术数,乃至心法,道能,神通。这些东西对我最大的吸引力就是,让我更明白自己应当做个什么样的人。”
左老头皱了皱眉头,咂了一下嘴,还沉浸在这酒的余味中,说道:“云小子,论心法神通,你绝非佳品,但若说诡道神通,除了那病怏怏的琮渐,便是你最有天赋。我活了这许多年,却也不知道什么人是十恶不赦,所以我和右老鬼才来这里教书,想要从你们身上寻找答案。”
云澈啧了一声,侧过头去,轻喝道:“你们两个老鬼,这些年当中没少折磨我,还教会我喝酒,倒是你们身上那些绝技,一点都不肯透露,三年了,抱着函天掌和海灵气练个不停。”
左老头笑道:“我和右老头这些绝技嘛,是一脉单传,且只传授血亲,没办法。但那酒,可是你小子哭着喊着让我们教你的,说什么这冰窖酒性寒,能压制你体内的热毒?呸,呸!真是胡说八道。”
他又摇了摇那酒瓶,确认里面是一滴不剩了才肯罢休,便又道:“这些年你的毒发次数越来越多,虽然每次是有惊无险,但是这也说明你体内虫毒的侵入程度不容小觑,若是你还找不到能钳制这热毒的方法,恐怕是命不久矣。”
云澈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趴在桌子上,怔怔的看着那空空的酒盅,缓缓道:“事情总要一点一点的办,就像这盏酒,喝猛了只会让自己更难受。”
左老头直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径直向门外走去。
云澈来左右书院修习已过三年,从一个不名一文的小乞丐,到现在风度翩翩,满腹经纶的白衣公子,变化之大令人咋舌,期间修炼未花谷的两大心法,已经小有成就,而在兵法术数上的造诣更是不可同日而语。谁都不会想到,一个曾经大字不识的落魄少年,会有今天这般成就,然而他们却不知道他身上背负着怎样的痛楚,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每一次痛苦莫名的哀嚎,只能融化在那无边寂静的夜色中。
这三年间他一直在想当年左右两人所提及的“吴帝冰火”,而三年前那发生耳朵一连串事件,似乎时时萦绕在脑海,有一个声音冥冥中告诉他,这一切都十分蹊跷,这种直觉让他认定,龙王顶的附身,未花谷的偶遇,都绝非巧合,他仿佛能看到那双在阴暗中睁瞑的瞳仁,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未知气息。
而此番和海追的争执更加让他笃定自己要去谷外闯荡的决心,因为他要搞清楚,自己在这红尘中究竟是否是有价值的存在,他无法容忍纵然如此努力的改变自己,最后还是这浩淼宇宙中可有可无的存在。
活下去,然后证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