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冬如犯了失心疯,暴怒之余,已张狂失态。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小丑,被人玩弄于掌骨之间,却无力反抗。他同时感到一阵悲哀,就好像掉进了无底的深渊。更加令他痛心的是对父亲的失望。父亲曾经挺拔的身躯好像一瞬间垮掉,曾经明亮坚毅的目光也变得浑浊不堪,他变了。
叶冬想到了放弃,可是~~~可是二十多年的生养之恩,怎么能说放就放得下。他的头垂了下来,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眼角已经噙满泪花。在那些晶莹剔透的泪光中,他似乎看到了母亲。母亲同样也是泪光盈盈,要把他揽入怀中。
叶冬再也控制不住,他一把拉开车门,跳了出去,任由泪水滑落。
老刘愣了一下,急忙发动汽车,缓缓地跟了上去。他放下车窗,问道:“你去哪?”
叶冬摇了摇头,沮丧地说:“没想好,随便走走,就按照你说的准备呗!我明天早上五点之前,一定到家。”
烈山吩咐停车,也要打开车门下去,老刘一把拦住他,朝他摇头、使眼色。三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叶冬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
叶冬漫无目的地满街游走,如时下的风,得过且过。他不知道自己能飘向何方,风哪有方向?人生无坦途,大率皆荆棘。尧存或桀亡,均非天有意!可惜,世人不自量力,偏要知在行前,做一个先知先觉的人,好像唯有此才可以把握自己的人生。殊不知,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道理。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更没有十全十美的道理,不如虚怀若谷,才能志存长满。王阳明讲‘知行合一,止于至善’,叶冬一直以来奉为座右铭,一言一行谨守此道。可是直到今天,面对眼前的困境,他才理解了父亲之前的那封信以及他的一片良苦用心。
“吾半生心血,倾付汝身。此养育之情,殷殷之意,不求为报。只盼汝体念吾之苦心孤诣,讷言敏行,慎独自处,淡泊随缘,则吉人自有天佑!讷言敏行,则知行合一、体用不二;慎独自处,则持身静肃、进退自如;淡泊随缘,则至道无他,惟嫌拣择。切不可放鹤于深水,置鱼于高枝,此牝鸡无晨之至理也。更不可追名逐利,蝇营狗苟,窃为城狐社鼠之辈,难为叶家所容。古人云:‘致知、格物,修身、齐家、报国、平天下’,此内圣外王之道也,实为齐东野语。从古至今,仅传于道统腐儒之口,存于帛书简牍之上。《春秋繁露》有云,‘物莫无合,而合各有阴阳’。天道无他,圣人岂独存乎?此画地为牢之道尔,万不可强求。老子云:‘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此中深意,只可意会。和而不同,周而不比,方显君子之风范。大道至简、隐而无迹、朴而无名。王弼云,‘动息则静、语息则默、雷动风行、远化万物、寂然至无、是其本也’。汝当思之!勉之!”
叶冬突然觉得自己茅塞顿开,这眼前的局面不正好阐述了这些道理嘛!想到此,他的思想渐渐轻盈起来,人也健步如飞。他抬头望去,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中已经走到了北海后门。
他的浑身已经湿透,精力耗尽后的虚脱让他找到了久违的安宁。但这安宁就如酷暑中的清风,稍起波澜,便动荡涣散,而那愁绪依旧驱之不去,更令人危涕坠心。
他扭头望去,只见北海的后门宫门深锁,那一堵高墙早令园中景色与世隔绝,更让他生出一种别样的闲愁。他不由得想到庾开府的亡国之恨、羁旅之仇,那愁虽不同,恨却一样,他不由得低声颂道:“闭门欲趋愁,愁终不肯去。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处~~~”
叶冬自嘲般地笑了笑,心中更无着落。他望向街对面,后海的夜色早沦陷在一片灯火阑珊中。他心中一动,身不由己地走了过去,顺着过去的荷花市场,绕过重新粉刷的牌楼拐进了酒吧街。叶冬站在街口放眼望去,早见一连串霓虹灯妖娆在夜色中,正闪烁不停,好像希腊神话中美杜莎的眼睛具有无穷的魔力,无论是谁只要看了一眼便会石化。
叶冬挑了一家清吧走了进去,径直坐在吧台边。调酒师站在吧台里一边给客人调酒,一边朝他点头微笑。吧台内还有一位漂亮的女侍者,那个姑娘最动人之处,就是一口雪白的牙齿,每当她笑靥缱绻的时候,她的牙齿就会在射灯的映射下发出冷森森的寒光。
姑娘问:“先生,你要喝点什么?”
叶冬回答:“烈酒!”
姑娘笑了,冰雪聪明,问道:“伏特加吗,还是芝华士好了,口感会柔和一点,不那么粗暴。”
那个姑娘的声音美得出奇,虽不清脆但沙沙得恰到好处,如海浪拍打沙滩;而且她的用词也很别致,像诗一样。
叶冬会心地微笑,他觉得这是他今天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姑娘,请给我来一瓶Johnniewalker。”
姑娘害羞得脸上一红,轻喏一声转身而去。没多久,一瓶带包装的威士忌就被摆在叶冬的面前,让他过目。叶冬懒得说话,轻轻地点了点头,示意姑娘把酒打开。
那姑娘虽然不善饮酒,却是个开酒的老手,只几下,便撕掉包装,拧开瓶盖,安上酒嘴。她又取来一支平底烈酒杯,整齐地码放在杯垫上,然后才问:“先生,您是要加水,还是加冰,加可乐,加绿茶,还是净饮?”
姑娘这一连串的问题颇有卖弄之嫌,但不乏善意。
叶冬略带顽皮地回答:“什么都不加,净饮!”
那姑娘轻轻地拿起酒瓶,稍微倾斜,一条涓涓细流便顺着酒嘴淌入杯中,那琥珀色的美酒在射灯的映射下,显得更加灵动,流光溢彩。叶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满腹愤懑直撞顶门,让他怒发冲冠。姑娘看着他被呛得挤眉皱鼻的样子,淡淡一笑又露出寒光闪闪的银牙。然后,她便善解人意地拿起酒瓶,又给叶冬的杯中注酒,不过这一次比上一次少倒了一个蒙古厘米。叶冬大大地呼出几口酒气,这才缓过劲来,连身道谢。调酒师也投过来无事生非的微笑。
直到这个时候,叶冬才注意到,酒吧中有人在唱歌。乐手是三个人,两男一女,每个人手里各操一把吉他,穿红裤子的那个小子的脚边,还摆放着手鼓,胸前还挂着口琴。另外一个长得像动力火车的小伙子正在高声吟唱:“单车踏着落叶,看着夕阳不见,银锭桥再也望不清,望不清那西山,水中的荷花,它的叶子已残,倒影中的月亮,在和路灯谈判~~~”
酒吧里的规矩是喝酒无菜,叶冬只好就着歌声,再次一饮而尽。姑娘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面前的这个英俊的小伙子,他是如此与众不同,卓尔不群,他不像是留恋于这种场所的人。那些人往往三五成群,男男女女,不是鬼鬼祟祟地窃窃私语,便是一百块钱泡上一个通宵,任时光消磨。而眼前的这个小伙子却肯定不是这样的人,姑娘对自己的分辨能力满怀信心。那他今夜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呢?还要如此气吞山河般地豪饮不止?姑娘心思慌乱,脸立刻红了起来,忙拿起酒瓶再次倒酒,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叶冬沉醉在歌声里,又听到那个男人在唱:“钟鼓楼吸着那尘烟,任你们画着它的脸,你的声音我听不见,现在是太吵太乱,你已经看了这么长的时间,你怎么还不发言?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
那个男人在撕心裂肺般的呐喊声中,依旧保持着冷淡的表情,正如专业哭丧者,尽职而不尽兴。叶冬突然觉得一阵失落,很有一种说话的冲动。可是四周的人都手忙脚乱地应付着自己的事,谁会有闲情逸致听他唠叨?
正在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时,偏逢柳暗花明又一村,那个姑娘盯着叶冬看个不停,随口说:“你一个人喝闷酒会醉的!”
叶冬端起酒杯,少有的轻浮地说:“为你的美丽,干杯!”
姑娘一下子神色慌乱,稍后便露出一嘴的白牙,笑得像花儿一样灿烂。叶冬也笑了,傻兮兮的像个孩子一样。姑娘又要倒酒,叶冬一把抓过酒瓶,自己给斟满。
调酒师微笑着走到姑娘身边,挤了挤眼,轻声说:“我去帮你干活,你们聊吧!”调酒师显然看穿了姑娘的心思。
姑娘问叶冬:“你怎么一个人来喝酒泡吧?没有朋友吗?”
叶冬竖起食指,在眼前晃了晃,带醉说:“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朋友们都有自己的事,我不想打扰他们。”
姑娘又问:“你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吧?是不是想把自己灌醉?”
叶冬的脸颊上一片酡红,微笑着摇头,“你一口气问了两个问题,我是先回答哪一个好呢?”他又煞有介事地想了想,才接着说:“我先回答后一个,我可不想喝醉,明天一早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至于第一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是的,我确实遇到了麻烦事。”
姑娘笑了笑,试探着问:“失恋了?”
叶冬笑出声来,摇头不止。
“工作不顺心?”
叶冬还是微笑摇头。
姑娘撒娇般地嘟起了嘴,“我不猜了,反正也猜不到。”
叶冬端起酒杯,笑着说:“等我干了这一杯,马上就告诉你!”
说完,他又把一杯苦酒倒进嘴里,说实话,这酒太烈,喝到一半的时候,他几乎都要放弃,可是想到姑娘此刻正站立在他的面前,俏生生地看着他,他还是把一杯酒坚持喝干,好像唯有这样才能保持住自己的气概。
姑娘瞪大了眼睛,轻声说:“你慢点喝,这样会醉的,你要是倒了,没人扶你!”
叶冬的脸部肌肉有点僵硬,用手拍打了几下,便开口讲述:“我就是一个傻子,我以为自己懂得多,不可一世。可是当我要独立去面对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懂。我被别人耍的团团乱转,可还是找不到一点门道,我现在都快要崩溃了。崩溃你懂吗?我看不到希望。其实,哪怕只要有一点点的曙光,我都会坚持下去,可是我发现,所有人似乎都在欣赏我的蠢态~~~而我却无能为力!”
叶冬激愤地大谈特谈,最后发现,他什么也没有说清楚,因为他根本没有想清楚,带着万般委屈无奈,他又喝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