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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隋慕柏淡看识贡图

老刘翘着二郎腿仰躺在老板椅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出神。这是一间五十多平方米的办公室,被装修得清幽典雅。四白落地的墙体泛出淡绿色的光晕,虽无青竹为伴却有竹影常在;沙发和茶几是清一色的胡桃木仿古家具,让人有一种返璞归真的错觉;两盆滴水观音郁郁葱葱地摆放在沙发两侧,如佛祖身边的胁侍菩萨,宝相庄严。正对办公桌的墙上是一幅晁补之的《老子骑牛图》立轴。画中的老子神态安详、回首顾盼,脸上带意味深长的微笑~~~诗塘题为:“瞬瞬西由,打失心修,尔我谁道,骑牛觅牛,君可养慎,子也方收,立脊吐眼,胆直魂勾,木鸡牡迸,洒乐心沤,我我无我,沥沥悠悠~~~”晁补之,号归来子,北宋著名文学家,“苏门四学士”之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墙上挂的这幅作品就是出自他的手笔,但是,这只是一幅赝品,真迹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说起晁补之,就不得不提到北宋年间名震一时的晁氏家族,他们和临川王氏、东莱吕氏、眉州苏氏、平棘宋氏、山阴陆氏等文学世家并举于当世。这些世家的出现绝非偶然,和魏晋南北朝时期门阀制度下的血统论截然不同,都是以才华学识著称,即所谓“白衣卿相”家族。由此可见,两宋文化之昌盛可见一斑。山东巨野的晁家更是脱颖而出,在“之”字辈当中,就有晁补之、晁说之、晁冲之等人名扬天下。这三人各具才华,其中说之更是经学大家,他应是补之的从弟,精通五经,通晓易学,与邵雍的子弟关系密切,自创“景迂学派”,独领风骚、名噪一时。老刘之所以将此图挂于办公室之中,并非附庸风雅、仰慕晁氏的美名,皆因恩师所赠。在办公桌的后面,靠墙是一拉溜儿胡桃木的书柜,里面码放着整齐的书籍,经史子集、包罗万象,都是商务出版社、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印本,但是崭新得略显尴尬,看来书的主人很少翻阅过。在这一片书香墨海之间,老刘四仰八叉地仰躺在老板椅上。每当他心绪不宁的时候,他就喜欢一个人独自呆在这里,寻求不为人知的宁静。

距和叶冬会面已经是第四天了,那幅地图的来历早打探了清楚,可是他却更加心神不安。要不要去南京一趟呢?这成了他最大的心病。一方面,从道义上讲,于情于理,他应该走上一遭,毕竟有那么多年的交情在,没人家老叶能有自己的今天?可是另一方面,却让他犹豫不决。这些年,他表面上远离了古玩的生意,其实只有天知道,偷鸡摸狗的事他绝没有少做一件,他很怕引火烧身。更何况,这年头,道义是什么?道义就是选择在适当的时候落井下石,往朋友的两肋上插刀,以此达到自保的目的,而绝不让外人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这微妙之间的变化难在时机的把握,只有把握住时机,才会让人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迫于无奈、大义灭亲。也只有如此,他才能保全清白名声,虽然他并不看重这个美名,但是他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也有师友故交,他不愿意把自己的路给走窄了。老刘深谙其道,而且运用得炉火纯青。可是眼前此情此景,却令他犯难,有百害而无一利,这也不符合他的价值观。商人无利不起早,难道明知是一个火坑,还要梗着脖子跳下去?为此,他颇感头疼。此外,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知道老叶的失踪绝不是偶然事件,很可能牵连到那件大事,他已经是有家有业的人啦,不比当年两手空空,两个肩膀架一个脑袋的时候了,他有点畏惧退缩。此时,老刘思绪飞扬,他又想到了自己的恩师——隋慕柏。隋慕柏是南京名宿,在古玩这个行当里浸淫四十多年,被圈里人尊称为“老爷子”,兼有“南隋北李”的美名,这里的‘南隋’就是指这位老人家。老爷子早收山多年,不常露面,老刘当年为了拜入他的门下,托父亲找了很多七拐八拐的关系,最终才心愿得偿。现在有了事,几番电话过去,老爷子连接都没有接,就把事情交代给了后辈子侄,一副置身之外的态度。老刘心里打鼓,他不知道恩师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隋五是老刘的死党,也算是南京当地的一霸,对他来说,打探这点事情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好消息很快就传来。老刘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他不明白,一幅已经被市场定义为赝品的东西,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勾得老叶五迷三道,最后竟然销声匿迹,这里面肯定藏着大事。好奇心让他坐卧不安,甚至超出了对自己前途的担忧。左思右想之下,他决定雪中送炭,铤而走险一把,把宝压在叶冬的身上,直觉告诉他,叶冬的这个冷灶是可以烧一烧的。老刘突然笑出声来:“奥运精神不是有句话吗,重要的在于搀和!”主意打定了,他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顺手点上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除了少部分烟雾从他的鼻腔中逃逸出去之外,其余全部被吞入肺中,烟雾在他的口腔里盘绕,如蠢蠢躁动的内心,瞬间又被他喷射而出,化成一条笔直的烟柱,射向天花板。

“喂,叶冬吗?是我。你要查的事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啊?”

叶冬犹疑不定,今天是星期五,昨晚的宿醉让他大梦难醒。现在正一个人躺在床上,头痛欲裂、口干舌燥,嘴里吐出的气息带着浓烈的酒精的刺鼻味。

听他半天没说话,老刘疑惑地一连声地问:“你怎么了?还没起床?”

叶冬缓了半天,带着浓重的鼻音回道:“嗯,那马上走吧。我准备准备。”

老刘说:“等等,咱们先得谋划谋划,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好,十一点钟,咱们在世纪金源酒店的大堂见。”

说完叶冬挂了电话,起床、刷牙洗脸。他脑子里又想起了昨晚罗烈的话,话中之意明明在暗示他,父亲可能采取了一些极端的手段,才找到了那幅地图,只有这种解释,才比较符合情理。这种极端的手段应该包括偷窃或者盗挖,而偷窃的概率要远远的小于盗墓掘坟。叶冬心中万分不解,一个外国人写的书难道真有那么重要,非要验证他的对错真伪不可?显然,这不是事情的关键,一定另有隐情。现在好了,云开雾散、拨云见日,敌人终于露了行藏。也许只要到了南京,见到卖家,真相就会大白。想到这里,他的心轻快了许多,好像溺水的人终于踩到了实地,他甚至有点后悔——和老刘约会的时间定得太晚了。

时针早就指过了十一点,叶冬穿一条藏蓝色牛仔裤,黑色T恤衫,站在酒店的大堂等候。只见老刘拎着包,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进来,别看老刘个子不高,气质着实不错,这要是在部队里,不做排头兵,那只能怪上级领导没有识人的慧眼。

他大老远便看到了叶冬,一边挥手致意,一边旁若无人地大声寒暄:“不好意思,堵车!”

他的话一般会搀水,听一半倒一半,绝不会有大的差别。堵什么车呀?周末上午十一点,别人都在热火朝天的建设国家,哪有那么多的车辆上路!叶冬没有点破。二人来到大堂吧,选了靠窗的沙发落座。

老刘这才开始介绍情况:“南京的古玩市场上确实有人在搞这些地图的买卖,没什么响动,知道的人不多。我呢,是托一位朋友,以买家的身份介入的,对方开价不低,我答复他们要先看看货,才能定夺。至于卖家是不是咱们要找的人,我不能确定,只能到了当地再说。”

叶冬沉思良久,问:“你能告诉我卖家是谁吗?他们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我怎么向他们打听我父亲的下落?”

老刘掏出烟,递给叶冬一支,嘬着牙花子说:“卖家到底是谁我也不清楚,到时候见了面自然就知道了。不瞒你说,南京的那位兄弟虽然是咱们自己人,但是亲兄弟明算账,行里也有行里的规矩。中间人一手托两家,保守秘密,是怕咱们甩了他,直接和卖家联系。不过这一点你不用担心,等到了南京,三头对案,谁也跑不了。至于怎么打听到老叶的下落,这可不好办!可说呢,直接问肯定不行,万一是他们干的呢,这不是自投罗网吗!要是不问,咱们干嘛去了,花大价钱买幅赝品就回来了,咱们不成了活雷锋?我觉得,咱们得想个万全之策,既打听到老叶的下落,而且还要不露声色才好!”

叶冬的脸白得像纸,一方面是因为昨夜的酒精还在作怪,另一方面,是因为一个小时前的幻想眼看就要再次落空。他喃喃自语地说:“他们也许还不知道我父亲失踪了,因为我找到父亲手机的时候,还收到过短信,应该是他们发来的,询问交易是否照常进行?而且从他们想要脱手这幅地图来看,我父亲也没有和他们完成交易,这说明他们不可能知道我父亲的下落。”

老刘一拍大腿,笑道:“这太好了,干脆你直接出面,就说老叶身体欠佳住院了,由你来完成后面的交易,咱们再套套他们的话,这整件事情不就全清楚了,有了来龙去脉,还怕找不到老叶!”

叶冬点头赞同。老刘抓起手机拨打电话,找人帮忙订票,要直飞南京。叶冬安静地看着他忙碌。老刘这副颐指气使的做派,很符合当下人的心态,商人嘛,说话不轻狂点,做事不张扬点,花钱不铺张点,唬不住人,唬不住人就意味着只能自己吃瘪。可是这也不能全怪老刘,世风如此,你偏要他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谈吐风雅、温良恭俭让,那他的生意也就快玩完了,物以类聚嘛。

老刘表演完毕,舒心地向后一靠,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告诫道:“少说话,要藏拙,和那帮人打交道,一句话兴许就漏了底,别说我没嘱咐过你,等到了南京,你尽管拿出大少爷的派头,鼻孔朝天就行,其余的全看我了。”

叶冬点了点头,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侧过头,向窗外眺望。窗外就是酒店的回廊,回廊的外侧是低矮的花坛,种植着大叶黄杨,再往外就是进出酒店的机动车道和一个巨大的停车场,可以看到不少车辆进进出出,基本都是价值在五十万以上的高档车,满眼尽是奔驰、宝马、即使卡宴在这里也是泯然众人矣!突然,一辆白色的路虎揽胜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不是因为车多么靓丽,而是驾驶室里出现的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陈悔吗?叶冬盯着汽车,不自觉地欠起身来,到最后挺直腰板,不住地眺望。

引得老刘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跟着踮脚、抻脖、撅屁股,嘴里赞叹道:“好车,一、两百万下不来,你认识?”

叶冬摇了摇头,还是直勾勾地盯着看。揽胜停了下来,车门一开,陈悔一个箭步跳下了车,四顾张望,而后顺着车道走向了酒店的大堂。叶冬忙矮身坐下,看了看左右,似乎觉得这个位置太靠近门口了,很容易被进门的人一眼看到,于是他站起身,坐到老刘的身边。

叶冬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老刘更是被弄得莫名其妙,疑惑地问:“那是谁啊?”

叶冬没搭理他,低头缩肩,紧靠在沙发靠背上,头只露出了一小截。“帮我看着点!”

老刘得令,腆着肚子,站起身,两只手拎着裤腰,提了提,这分明是一个坐得太久的人要舒展一下筋骨,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接着,他就开始现场直播:“那小子进门了,踅摸什么呢,去前台了~~~去自助餐厅了~~~他找人呢吧?”

金源酒店的大堂,进门正对服务台,右手边是开放式自助餐厅,左手边就是大堂吧,陈悔之所以去过前台之后,一头扎进自助餐厅,恐怕是和现在的时间有关系,他要找的人不是神仙,不食人间烟火,到了点也得吃饭。叶冬拉起老刘,快步朝大堂的深处走去,他知道那里有一扇侧门,一般人很少知道。

老刘落在后面,结了账跟了出来,大声质问道:“你怎么回事?见了鬼了?我老刘从来没有怕过谁,今天被你搞得灰头土脸的,这到底演的是哪出啊?”

叶冬陪着一脸的苦笑,央求着,“老刘,你有车吗,咱们还是快走吧,我讨厌那个人。”

老刘没说话,低着头疾走,进了停车场,在一辆丰田佳美前站住,打开车门,让道:“请吧!”叶冬忙低头,钻进了汽车。

汽车像一道闪电,斗折蛇行,汇入了车流。

老刘这才一本正经地说:“叶冬,我帮你没问题,你可别隐瞒什么,咱们俩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可记住了。说吧,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刘一边开车,一边盯着后视镜,后视镜里映出叶冬的苍白的脸。

“那个人叫陈悔,是我的一位阿姨的司机,那位阿姨是我父亲的老朋友,对我父亲的事很关心。但是这个陈悔,我有点讨厌,阴冷得像条蛇,看到他我就觉得不舒服,而且我也不想受到别人的限制,就这么简单。”

老刘恍然大悟:“那是好事啊,有贵人相助还不好,上百万的车,还有专职司机,你这位阿姨可不简单啊!什么时候给我介绍介绍,我最有上进心,早就想跻身上流社会了!”“没问题,等从南京回来吧!”

南京,六朝古都,处于长江下游,跨江而建。东近紫金山、北望幕府山,西依长江,南接将军山、牛首山;秦淮河、金川河似两条玉带,穿城而过;玄武湖、莫愁湖似散落的明珠,点缀其间。南京城建城很早,从春秋初期开始,便有吴王夫差、越国大夫范蠡在此筑城;之后几百年,楚威王筑“金陵邑”,金陵之名由此而得。后至三国时期,吴王孙权改秣陵为建业,定都于此。之后,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皆以此为帝都。到了南宋,昏庸软弱的高宗皇帝曾一度驻扎江宁府,改江宁府为建康府,被金兵吓破了胆的赵构没有敢在此定都,最后逃到杭州湾附近偏安一隅,选择了临安作为国都。后来,金兵南征,岳飞为收复建康,曾在牛首山一带大破金兵,牛首山就是评书中说的牛头山。公元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称帝,建立了大明王朝,公元1421年,在“靖难之役”中取得胜利,夺取了政权的明成祖朱棣,决定迁都北京。从此以后,直到中华民国的建立,这座虎踞龙盘、地杰人灵的钟山风雨帝王城退出了历史舞台的中心,“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咏叹也成了尘封在历史中的一团迷雾。

飞机缓缓地降落在南京的禄口机场,天空一片阴霾,下着淅沥沥的小雨,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芬芳,淡幽幽,如兰似麝,沁人心脾。当老刘和叶冬走出接机楼的时候,早有一位瘦骨嶙峋的中年人迎了上来,声音尖细而刺耳地打着招呼。叶冬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位中年人,中等身材,体态精瘦,却头大如斗,如长势喜人的豆芽菜一般头重脚轻。他下身穿一条纯黑色西裤,把两条腿包裹成圆规的模样,颇像国标舞的老师;他上身穿紧身暗红色T恤衫;脖子上坠着一条黄橙橙的金链子,尾指粗细,很让人替他的大脑袋担心!他长着一张少有的倒瓜子脸型,高颧骨,大下巴,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透出异乎寻常的狡黠,这副尊容十分容易让人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个成语——獐头鼠目。叶冬站在老刘的身后,心中暗笑,丑人多作怪,此人绝非善类。老刘却显得热情异常,拉着细麻杆一个劲儿地称兄论弟,嘘寒问暖。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一个细高,如风中芦苇;一个矮胖,好似成了精的油桶,让人观之侧目。

老刘介绍道,“隋五,你叫五哥吧!这位是叶冬,老叶的公子,算是我的小兄弟,世家子弟啊!”

隋五哼了一声,看得出来,刚才叶冬不敬的表情被他看了个满眼,此刻显露出敌意。

叶冬不卑不亢地叫了一声:“五哥!”

“好说,好说,都是自己人。”隋五阴阳怪气地回敬了一句。

隋五的座驾是一辆别克牌轿车,老刘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左顾右盼,叶冬则静静地坐在后排,一语不发,听着他们二人的对答。

隋五说:“你来,老爷子可不知道,你要不要去看看他老人家?”

“当然,一会你在超市门口停一停,我去买点土特产。咱们先去拜望他老人家,然后再去酒店。”

隋五会意地笑了笑,恭维道:“还是你老刘懂规矩,我得多向你学习!”

车在南京的大街小巷里拐来拐去,最后停在渊声巷教职工宿舍区的院门口。

隋五灭了车,扭头对老刘说:“你去吧,我这个样子老爷子看了也会骂的,我就在车里等你们。”

老刘拍了拍他的肩膀,开门下车。叶冬和老刘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东西,有北京的烤鸭、果脯、稻香村的点心,还有两瓶茅台,两条中华烟。

叶冬好奇地问:“老刘,你买的别的东西也就罢了,那个稻香村什么的,地道吗?南京卖的正宗吗?”

老刘嘿嘿地怪笑两声,轻描淡写地说:“没仔细看,超市里找到的,独一份,没得挑,就是假的我也当真的送。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你不懂,小叶。”

叶冬很不齿老刘的这些虚情假意,也不再开口,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两个人上了楼,老刘轻柔地敲响了房门,只两下,便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地肃立一旁,做出像犯了错的小学生的样子——战战兢兢状。叶冬觉得既好笑又好奇,好笑的是老刘此人还没有坏透,还有药可救,既如此,平日何苦故作强梁的姿态;好奇的是隋慕柏师道尊严,竟然可以使老刘这样的人程门立雪,自己更对未曾谋面的隋老充满了景仰之情。开门的是一位年轻人,看起来年纪比叶冬稍大,但也绝超不过三十岁。在他的引导下,二人来到客厅。叶冬仔细打量着这间不大的客厅,屋子四白落地,素面朝天,没有多一份的装饰,就那么简简单单的。屋里没有电视机,只有一台老式唱机摆在对面的五斗橱上,之上是一座挂钟,式样古朴,一眼看去,就知道年代久远,钟摆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有力而节奏分明。靠近屋角是一张写字台,但是很久没有使用过了,上面堆满了箱子,有的箱子没有封上,漏出来的是线装旧书,这样的箱子还有很多,码放在屋角,占去了很大的空间,使整个客厅显得更加局促狭小。他们二人坐在沙发上,沙发也谈不上款式,尽得中西合璧之妙,上面套着沙发套,最外面还蒙着一层纱幔,已经很难辨认出它的本来面目。坐起来更是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其中苦楚,只有坐上去的人才深有体会。看来主人已经很久没有坐过了,这个家庭也不是好客之家。在沙发背后的墙上是整个屋子里唯一的奢侈品,两幅立轴,中间是一副字,不是出自名家手笔,笔势大开大阖,气势有余,但气韵不足,里面誊写的是毛主席的诗句:“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叶冬知道这首诗名为《冬云》,写自1962年,那个时候中印边界战争刚刚结束,************也仅仅过去不足一年,从1955年开始的原子弹研制工作也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在年初的七千人大会上,毛主席做了自我批评,一代伟人的内心深处到底在思考什么,芸芸众生怎可揣度。就在叶冬思绪飞扬的时候,二人听到轱辘在地板上滚动发出的声音,紧接着,就见那个年轻人推着轮椅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轮椅上端坐着一位老人。这位老人傲骨嶙峋,白发胜雪,虽然脸上长满了寿斑,但是精神矍铄,脸色红润,一双眼睛在镜片后面闪闪放光。他穿着家居服,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脖子上还挂着一副,膝头摆放着一本书,展开平铺在腿上,看来是手不释卷、学究天人的书中老仙。

老刘看见老人进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沙发上滚了起来,垂首侍立,嘴里念着喜歌:“哎呦我的老爷子呀,您身体硬朗啊,还好吧?我来看您了!”

老人家扫了老刘一眼,淡淡地说:“你说话小点声,我耳朵不背。”

叶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老刘的脸也一下子涨得通红,讪讪地说道:“噢,老爷子,我给您介绍介绍,这孩子叫叶冬,他父亲就是叶文命。老叶的事我回头找机会再给您念叨念叨,来,叫爷爷!”

说着,他冲叶冬招了招手。叶冬点了点头,问了声您好,算是给了个回应。

老刘一下子觉得失了面子,大声申斥道:“小叶,你别不知道好歹,你知道他老人家是谁吗?恕个罪说,隋慕柏,在文玩圈里可是泰斗级的人物,让你叫爷爷还委屈你了?还不快叫!”

还没等叶冬回答,老人笑了笑,态度温和地说:“嗯,孩子,我和你父是多年至交,我虚长他几岁,你就随着俊峰他们,喊我一声隋老即可,不必为难。”

叶冬听到隋老提及父亲,心里一下子热了起来,眼圈一红,低声叫了一句:“隋老!”

隋老高了兴,忙吩咐王嫂去沏茶。

老刘见气氛有所缓和,便战战兢兢地试探着问:“老爷子,上回我说的事,隋五已经帮我办好了。我今天一来看看您,二来是想请您给我们指点迷津,还是关于地图的事。”

隋老看了他一眼,话锋一转,叹道:“隋五已经把事情全告诉我了,你们的来意我也很清楚,我倒是想先说几句闲话。我和老叶相交三十余载,对于老叶的为人,我还是敢拍胸脯的。我根本不相信他会找人去盗挖古墓,攫取宝藏,这里面必定大有文章。老叶之追求决不在这些蝇头小利,他是有大胸襟,大抱负的人,若不是命运多舛,他的成就早就超过了我。对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隋老意味深长地望向叶冬,叶冬觉得那目光既严厉又慈祥,不由得低下头来,不敢直视。老刘点了点头,拽叶冬一把,示意他把照片拿出来。叶冬连忙从背包中掏出照片,恭恭敬敬地捧到老人的面前。隋老接过照片,换上眼镜,只望了那照片一眼,便浑身一震,愣住了。老刘和叶冬都注意到老人的变化,也不敢出声,端坐不语、静观其变。隋老愣了足足有半分钟,接着不住地摇头叹息!老刘朝叶冬使了个眼色。

叶冬忙试探着问:“隋老,您见过这幅地图?”

隋老还是摇头,喃喃自语道:“乌飞金,兔走玉,三界一粒粟。山河大地几年尘,阴阳颠倒入玄谷。人生石火电光中,数枚客鹊枝头宿。桑田沧海春复秋,乾坤不放坎离休。九天高处风月冷,神仙肚里无闲愁。世间学仙者,胸襟变清鸦。丹经未读望飞升,指影谈空相诳嚇。有时驰骋三寸舌,或在街头佯做哑。正中恐有邪,真里须辨假。若是清虚泠澹人,身外无物赤洒洒。都来聚气与凝神,要炼金丹赚几人。引贼入家开宝藏,不知身外更藏身。身外有身身里觅,冲虚和气一壶春。生擒六贼手,活嚼三尸口。三尸六贼本来无,尽从心里忙中有。玉帝非惟惜诏书,且要神气相保守。此神此气结真精,唤作纯阳周九九。此时方曰圣胎圆,万丈崖头翻筋斗。铅汞若粪土,龙虎如鸡狗。白金黑锡几千般,水银朱砂相鼓诱。白雪黄芽自无形,华池神水无泉溜。不解回头一看子,冲风冒雨四方走。四方走,要寻师,寻得邪师指授时,迷迷相指可怜伊。大道不离方寸地,工夫细密有行持。非存思,非举意,非是身中运精气。一关要锁百关牢,转身一路真容易。无心之心无有形,无中养就婴儿灵。学仙学到婴儿处,月在寒潭静处明。枯木生花却外香,海翁时与白鸥盟。片饷工夫容易做,大丹只是片时成。执著奇言并怪语,万千譬喻今如许。生也由他死由他,只要自家做得主。空中云,也可缚。水中月,也可捉。一气结成物,气足分天地。天地本无心,二气自然是。万物有荣枯,大数有终始。会得先天本自然,便是性命真根蒂。道德五千言,阴符三百字。形神与性命,身心与神气。****成大宝,即是金丹理。世人多执著,权将有作归无作。猛烈丈夫能领略,试把此言闲处嚼。若他往古圣贤人,立教化人俱不错。古来召公大丈夫,厉王作祟宣王出,十四年来丧子痛,换作天家六百年。曾有痴人径路行,西出函谷十万山,耆闍崛下一稽首,方知佛陀坐枯禅。沈家多有仙中人,不问红尘如许年,一朝长啸破关去,便道尘世已不堪。神鬼伎俩无多子,只是人间一味呆,何妨柱杖登玉山,半日放癫半作闲。只叹落世收不回,而今心行尤其乘。那堪风月不怜我,诏我归时岂肯回~~~”

隋老微闭双目,如诵经一般,絮叨不止。老刘听了个半知半解,只道师傅多才多艺,快板说得也很拿手。叶冬彻底被说懵,除高山仰止,目瞪口呆之外,只盼隋老赶快闭嘴、书归正传。隋老身后的年轻人很识趣,轻轻地扶住老人的胳膊,递过去一杯茶,才算打断了老人的话。

隋老轻啜一口,又缓缓说道:“好吧,闲话少说,言归正传。烈山啊,你去书房把那几本书拿来。我随便讲讲,不一定对你们有用,姑且听之吧!你们肯定以为我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古板,其实刚听到文命出事了,我心里也很难受,也想帮帮你们。可是我不是神探,我只不过是一个多读了几本古书的老头子,只能从溯本逐源上帮帮你们,而其他的也无能为力。关于古地图的事嘛,还是得从头讲起。”

正说到这里,那个被称作“烈山”的小伙子从书房回来了,手里托着厚厚的几本书。隋老接过来,仔细地翻看了半天,又用满是皱纹的手在书的封面上摩挲不停,之后才恋恋不舍地递了过来。叶冬接过书一看,是马欢的《瀛涯胜览》、费信的《星槎胜览》和巩珍的《西洋番国志》。都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华书局出版的版本。

隋老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哎——凡是能写进书里的,都是经过反复推敲的,哪有什么现成的破绽摆在那里,等着你去发现,咱们后人也只能管窥蠡测,寻找些蜘丝马迹罢了。你们年轻人要是有了时间,还是应该多读书、多思考,比如姚际恒的《古今伪书考》就很有必要读上一读。说到古地图,上古的河图洛书应该算是这一领域的开山鼻祖,三代时期所传闻的《三坟》、《五典》、《八索》、《九坵》都已经佚失不可考了,其中的《九坵》就是九州的地理图志。《尚书·禹贡》虽然传闻是魏人所作的伪书,但确实是我华夏民族第一部文字版的地理著作。《禹贡》成书的年代争论颇多,有人认为成书于西周文、武、成、康的全盛时期;也有人认为就是孔子所著;以顾颉刚、翁文灏为首的学者认为其成书于战国时代;还有一批外国学者,以日本学者内藤虎次郎为首的,他们认为此书成书于汉代。争论虽多,但都不否认这篇尚书记载的是大禹治水后对天下地理山川的重新勘测记录。到战国后期,又出了一部传言是上古传承下来的奇书——《山海经》,可以说与《禹贡》一脉相承,据说还有《山海图》、《畏兽图》与之相配,属于图文并茂的作品。禹铸九鼎,九鼎上所镌刻的很可能就是这幅山海图;民间野史界也有《山海图》原为泥版地图一说。远在春秋战国时期,地图就频繁地出现于各种记录之中,《管子》现存七十六篇,第二十七篇中就详细地提到了地图的重要性。著名的故事‘荆轲刺秦王’,图穷匕首见,当中提到的也有地图。但是中国的地图,基本上都是以中国画的笔势来描画,没有后人使用的先进的经纬度投影技术,用现代人的视角来看,也仅仅算是描画罢了。直到了魏晋时期出了一位裴秀,才研究出一套严谨的制图理论——也就是史称的‘制图六体’。他利用这套理论,绘制了《禹贡地域图》和《地形方丈图》,这种制图技法才开始广为使用。之后到了大唐天宝年间,有一位科举士子脱颖而出,他的名字叫贾耽,他沿用‘制图六体’的理论,撰写了《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皇华四达记》、《吐蕃黄河录》、《陇右山南图》、《贞元十道录》,经过了十七年的准备才最终绘制完成了《海内华夷图》。后至宋元两代,涌现出一大批学者、制图家,其中较为著名的就有沈括、黄裳、郭守敬、朱思本等人。特别是朱思本,这位龙虎山的道士,继承了裴秀、贾耽的‘计里画方’的技法,绘制了《舆地图》,更为后世所重。下面的话,就应该是你们比较关心的了,1330年,李****绘《声教广被图》;1360年,僧人清俊绘《混一疆理图》;1389年,洪武二十二年,出现《大明混一图》,在这份地图中,从渤海湾到海南岛的海岸线的勾画和实际地貌基本吻合。特别令人惊讶的是,在该图的左半部,清晰地绘制出欧洲、非洲的地形全貌,除了在非洲的中南部出现一个莫名的大湖之外,其他山脉河流基本吻合。1402年,朝鲜人金士衡绘制《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除了将朝鲜故意放大之外,两图如出一辙,但是在这两幅地图中,有一个让人不解的谜题,就是在《大明混一图》里没有勾画出明长城,此长城特指从山海关到居庸关一段,而朝鲜人的地图里却清晰的绘制出长城的所在。你们不要小看了这一点,中国之古长城看似保守,实际上深藏奥妙,这和近些年来,西人所提出的十五英寸等雨线的理论不谋而合,实则为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自然分水岭。在这条线以北的广大地区,几乎都是天然牧场,不适合农业耕作;以南地区均是雨水丰沛,土地肥沃的耕田。在此之后,1403年,进入永乐元年,郑和所率领的船队开始了七下西洋的壮举,同时通过实地勘察,绘制出《郑和航海图》。到1555年,罗洪先,按照朱思本的《舆地图》、李****的《声教广被图》、许伦的《九边图论》等绘制出《广舆图》。1585年,利玛窦神父来到中国广州,他利用西方先进的经纬线直线斜交的梯形投影法,绘制出《坤舆万国全图》,此后,中国的古地图学寿终正寝,被缘于西学的精确现代地图所代替。”

隋老因为长时间地讲述,声音略带沙哑,那个烈山忙递过去茶水,老人慢慢地喝了起来。

叶冬听得一头雾水,年代、人物、作品混成一片,已经忘了个七七八八,张口结舌之际,甚至不知道从哪问起,他就像是一个初登大雅之堂的孤陋寡闻的后学晚辈,被目眩神迷,失去了自我。

老刘则显示出了他老辣的一面,喃喃自语,又似向隋老发问道:“哎——?这里面没提到《天下诸番识贡图》啊?”

隋老笑了笑,指了指叶冬怀里抱着的那一大摞书。叶冬连忙递了过去,老人在里面查找,书中做了详细的索引,并且夹着很多纸条。

最后,隋老摊开一本,摆在面前的茶几上,笑着说:“俊峰啊,保持头脑的清醒很重要,看——在这里。”

老刘仔细查看,这是一套四卷本的《星槎胜览》,在书中自序里,老人已经用红笔做了标记,是这样一句话,“采辑图写成帙”。

老刘梗着脖子更加疑惑了,问:“这句话有什么玄妙吗?”

隋老寿眉一展,娓娓道来:“你所提到的清人莫昜仝所绘制的《天下全舆总图》里,在太平洋海域中,有一个红圈里的注释是这样写的,‘一于永乐十三年,随正使太监马三宝等往榜葛刺诸番直抵忽鲁谟斯等国,开读赏赐,至永乐十六年回京。’这与《星槎胜览》中所附航行表中第三次航行的描述一字不差,由此看来,《天下诸番识贡图》即为书中所提及的采辑图。”

老刘恍然大悟。叶冬还是没听明白,仅靠一句相同的话就确定一幅古地图的出处,这怎么说也有点牵强,或者说理由不充分。

他随即脱口而出:“这太草率了吧,后人制假,找一些这样的所谓证据注释在地图上岂不是很容易。”

隋老笑而不答。

老刘眼珠子转来转去,脑袋里显然在飞速地运转,叶冬的话他好像没有在意,又问隋老,“那您知道莫易仝这个人吗?就是《天下全舆总图》的绘制者?”

老爷子纠正了他的说法,“我没有仔细研究过那幅地图,但是看到过相关的文章,说到此图漏洞百出。你说的那个绘制者,名字也不准确,应该读作——‘莫昜仝’,中间那个字应该是‘昜’,通阴阳的‘阳’或者百家姓里的‘杨’。”隋老沉吟片刻,接着说道:“中华民族应该是一个具有博大胸怀的民族,不必妄自菲薄,更不能妄自尊大。有一部分民间学者鼓吹华夏文明西来说,说什么我们来自遥远的非洲,上古神话传说中的昆仑山就是乞力马扎罗山,不周山就是东非大裂谷。还有的说,我们是以色列人的一支,是亚伯拉罕和夏甲的后代。这些人都应该好好学学稷下学派中,齐国人邹衍的学说——‘大九州说’。当然,也不应该像韩国人那样,把什么都据为己有,为了彰显一个民族虚弱的自尊心,就把别人的好东西都说成是自己的,把别人的祖先当成自己的祖宗来供奉,好像唯有这样才能显出自己高人一等的社会地位,这其实很可笑。”

说着,老人的眼光深邃起来,满目衰草寒烟,似乎透出悲凉,让人久久难以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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