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了,这是海滨桑海城的一个静寂的秋夜。
海水静静地睡着,只有些微的鼾声打破了夜的单调。灯塔里的微光在黑暗的水面上轻轻地颤抖,显得太没有力量了。
离海有里多路远,便是荒凉的街市。在夜晚街上更静了。
长安城一片瓦砾,这里却是如常。这个城市已太久没有经历过战火,如果非要有,可能要推算到春秋战国时期。
这里的夜晚从来就很凉爽:海风微微吹着,把日间的热气都驱散了,让那些白日里农忙人安静地睡下来。也有人不忍辜负这凉爽的夜,便把竹椅摆在门前,静静欣赏柔和的月光和满天繁星,桑海城实在太静,太静。如果说沧浪城是江城,那这里就是海城。而最引起人们注意的便是那所如城堡般的风云客栈。
这四层的木楼孤零零的高耸在那些邻近的简陋的矮屋上面,显然是位置在不适宜的地方。它骄傲地俯瞰着那些矮屋,而且以它的富丽的装饰、阔绰的住客和屋前的花园向它们夸耀。客栈有太多中国气息。木刻雕琢的横梁,红漆的木墙,雕刻了荷花样花纹的窗格子。进了客栈门口是几尊小唐三彩的雕塑。马,骆驼,侍女,胡人仿佛还在做着盛唐的美梦。
就像黑夜和白昼一样,这客栈和那些矮屋依然形成了两个阶级,过着两种不同的生活。在客栈里灯烛辉煌,人们往来,似乎比在白昼更活动了。
凌风驻马,带着好奇的眼光向四处看,似乎有点奇怪:这样的客栈竟然安置在如此荒凉的街市中间。
从旅馆里走出来两个侍役,都带着恭敬的笑容,一个从凌风手里接了那件行囊,另一个引着凌风走过微微润湿的草地,向里面走去。
凌风踏上了石阶,昂然走进门去。他走了不到几步便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从楼梯上下来,穿的是白色的霓裳,精雕花纹的青色裙子。她有一张丰腴的脸,白中透红的皮肤,一双明眸,身姿妙曼,嘴边露着微笑。
他望着她,呆了一下,就惊喜地叫起来:“陆姑娘“
她马上转过身子惊讶地望了望他。她忽然微微张开嘴,嘴唇皮一动,微笑了。于是她迎着他走来,两颗漆黑的眼珠发光地看着他,问道:“你来了?一路劳累吧。“比起冷冰冰的白衣女,陆姑娘仿佛就是天生的翘楚。
“是挺累的。“他愉快地答道。“我听一个白衣姑娘说你在这里,就忍不住要来看你,想不到一到这里就遇见了。真巧得很。“
“是的,真巧。我也想不到你会到这里来。“她歇了歇,不停地用她那对明亮的眼睛看他,态度很大方。他还来不及想到适当的话,她又接着说下去:“我打算在这里熬过冬季,一来躲避刀兵,二来,听说冬天的桑海城也很美,我想看看。一个人住在这里虽然清静,只是读书没有人指导也不方便,剑谱看起来也常常力不从心,记着这招,就忘了前一招,半懂不懂的,现在你住在这里,我倒可以向凌先生请教了。“她的脸上笼罩着一道喜悦的光。她显然很高兴这次意外的会面。
“陆姑娘,你太客气了,我哪里配说指教人?再我们在一起研究就是了,“他谦逊地说着,心里也很高兴。“再者,不要再叫我凌先生了,听上去跟老学究一样。我们年龄相仿,呃,你叫我凌风就好。”
“我说的是真话,倒是凌先生太客气了。以后请教的地方多着呢。“她还想说下去,忽然瞥见那两个侍役,一个提了行囊,一个垂着双手,都恭敬地立在旁边带笑地看他们两个说话,她便说:“你们给凌先生安排在了那个房间?“
一个使役恭敬的回答:“照您的吩咐,天字三号房”
陆婷羞笑:“哪里是我的吩咐,你们会说话罢了。”
凌风陪着笑。只觉得陆婷的面容实在是美。
她向他点了点头,并不等他回答,就走进旁边一间题着“胭脂斋”的屋子去了。
这里凌风也对她点了点头,带笑说,“等我收拾好了东西,再来看陆姑娘吧“于是跟着侍役上了楼。
侍役们在三层楼上一个房间的门前站住了。空手的侍役掏出钥匙开了门让凌风进去,接着另一个侍役也提着箱子进来。
“就是这个房间,您中意吗?“空手的侍役这样说了,接着又说一些形容这房间的优点的话,便抬起脸恭敬地静候着他的回答。
凌风向四面看了一下,觉得这房间大小还中意,陈设也过得去,便点头答道:“还可以。“他看见窗户大开着,便走到窗前。他从窗户望外面,远远地是一片黑暗的水,一线烛光在水面荡漾。凉爽的夜气迎面扑来,他觉得十分爽快,抬起头去望天空,满天的星斗对着他在摇晃。他又把头埋下去,从各个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正照在草地和矮树上。
“这里很不错。“他回过头来向侍役称赞了一句,又问:“这是多少号房间?“
“天字三号,“侍役得意地答道。那个提行李的侍役已经走出去了。
“凌先生没有用过晚饭吗?“侍役又问。
“吃过了。你给我弄点茶来吧,“凌风说着,就脱下他的白色外衣上衣挂到衣架上去。
侍役答应了一个“是“字,往外面走了。
房里剩下凌风一个人。他望着屋檐的檩条,慢慢地嘘了一口气,又把眼光移去看那个画有花卉的方纱灯。
于是他躺下去,庆幸似地自语道:“我见了陆姑娘,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所幸陆姑娘把我留了下来。我就这样看着她,也是踏实的“他微笑地闭上眼睛来体会这安静的快乐,可是白裳青裙的影子却突然闯进他的眼帘来。
她与俗女子不一样。盛唐的人都爱牡丹花,穿衣大多大红大紫。这白衣青裙的装束,虽然很朴素,却有着超过那班艳装女子的吸引力。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照亮了她的整个安排得很适当的脸庞。同时她的一举一动都保留着少女的矜持和骄傲。凌风厌倦了盛唐美女的娇艳,他心里只有陆婷的柔美。
这几天,他常常想起她那明眸皓齿的面庞,就仿佛在黑暗里看见一线光亮。
凌风忽而觉得太累了,剿灭雀翎会,一路的奔波已经让他太倦了。他随手拿起桌上的镜子,照照自己。第一眼看到了自己的眉毛,剑眉,带着棱角。他长长的睫毛和大眼睛或许已撩动了不少少女的心弦,若是包括陆婷就好了,不,陆婷怎么能一样呢。
他仔细打量着自己,发现自己太过平常。他一样有爱有很,有冲动,偏见,嫉妒,也有孤高,狂傲,坚定。一般人岂非都是这样。禁欲无求也只有大贤才能做到吧。他忽而觉得自己好卑微,卑微到配不上陆婷。爱情面前,谁都是卑微的。
他已倦了。困了,累了。他心里有个可怕的念头,他是否只是陆婷的一柄剑。他很快抽了自己一巴掌,怎么会。
凌风将入梦了。
他睡了将近一个时辰,等他再醒来,已然是月上中天,皎洁的银辉将窗格映照在地砖上。他推开门,恰发现陆婷也在依着栏杆。
“陆姑娘。”凌风笑了。
“你醒啦。”陆婷也很喜欢笑。
“是的。桑海城的夜很美呢!若是在从前,我一定会造作般写诗了。”
“写诗?”
“是,我一定要写银屏花影地凝霜,夜蝶翩跹舞成双。这样的句子。
陆婷笑了:“成双夜蝶,看不出你竟是这样细腻。”她一皱眉想到这是凌风在映射自己和他依栏成双,不由得脸上一红。
于是两人又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凌风实在已不记得谈了些什么,只记得陆婷的一颦一笑。夜枭咕咕叫了两声,扑腾翅膀的声音在静夜的空中荡漾着。凌风还想在这里留一些时候,但一想到夜已经不早了,似乎应该让她休息才是,便说:“天色不早了,陆姑娘还是早些回房吧。”
陆婷点点头:“你喜欢桑海城吗?”
凌风道:“喜欢,当然喜欢。这里的静谧实在超出我的想象。我真想在这里多留一些时候。陆姑娘不会介意吧?”
陆婷:“当然不会,你留下来自然是好的。只是,我怕桑海城也遭刀兵。”
凌风:“陆姑娘似乎话里有话?”
陆婷:“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凌风:“到底是什么事情?“
陆婷:“桑海东郡有人自称是桑海君,他已经被黄巢收买了,等黄巢举兵来桑海,他就作内应,我怕到时候会……”
凌风:“陆姑娘不用怕,我今夜去趟东郡,亲手斩了桑海君。”
陆婷:“如果真能那样,全城的百姓都会感谢你的。”
凌风:“啊,哈哈,这是我的本分,我说过,我要将仁义信条扬于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