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掖深深地罩下来,王老爷躺在藤床上,盯着那天花板目不转睛地看。今天早上的事像鬼魅一样紧紧包裹着他,不知怎么的,无论他怎样地努力,额头上却总有一只枪牢牢地抵着,吓得他大气不敢出。山田大佐觊觎他的面粉厂已经很久了,本来他以为,有了周老爷的庇护,日本人行事好歹还有些顾忌,不想他们消停了一阵子,又来苦苦相逼。这一次,竟然逼到了家里来,实在可鄙可恨。但是他又有什么法子呢?他已经不再是当年叱咤风云的上海面粉大王了,他老了,糊涂了。王老爷在心里狠狠啐了自己一口,他想到自己为了厂子竟然赔上了乔祺的幸福,结果却落得如此下场。不过好在如今乔祺在那里生活得还算称心如意,否则他真成了王家的罪人了。
灯亮了,是王太太走了进来。见王老爷醒了,她连忙叫秋雨端来了暖胃的汤糊。王老爷昏了半天了。据医生说,是咳疾加重、加上怒气攻心所致。王太太担心得很,也不顾自己被踢的脚上,一心只在王老爷身上。
“吃一口吧。热热地吃下去,身体也不会那样疲软。”王太太轻轻扶起王老爷。王老爷歪着身子,勉强吃了一口汤糊,又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一点一点顺着他的下巴滴到床单子上。
王太太忙替他擦拭,王老爷轻轻拨开了她的手道:“别忙活了,我也吃不下。本来以为还能多扎挣几年,现在看来,恐怕日子不多了。”他说着,又猛烈地咳起来。
“昌海,”王太太捂住了他的嘴,在王家,她很少唤他的名字,只是老爷老爷地叫,“你这样不在乎身子,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呢?我知道,你一颗心只在那厂子身上,厂子被日本人拿了就拿了,索性给了他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王老爷怒喝道,“妇人之见。”他又喘了起来,王夫人连忙用手去拍他的背,被他狠狠拨开了。
“上一代人拼死拼活,才有了这面粉厂。王家的基业如何能够毁在我的手里?若厂子给了日本人,那我真真是懦夫,是王家的罪人。我还有什么颜面见祖宗?”王老爷恨恨地说着,拳头越攥越紧。
王太太不敢说话,沉默地端坐在一旁。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王老爷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这件事乔祺可知道?周家人呢?”王老爷攥住汪太太的手臂紧张地问。
王太太摇摇头:“乔祺那边我都吩咐过了,瞒得很紧,料想着他还不知道。至于周老爷,恐怕难说,他在租界里各个地方都有眼线。”
“算了,无所谓他知道不知道了,我看他很是器重乔祺,这件事我也不想让他插手,免得乔祺趟这趟浑水。这件事还得我亲自想个法子,明天先去厂里叮嘱两句,我不放心得很。”王老爷躺了下来,望着天花板喃喃地道。
一定会有转机的。想个法子,一定会有转机的。他憧憬着,慢慢地阖眼睡了。
第二天,王老爷一大早就带了两个得力的人去了工厂,王太太十分不放心,执意要跟去。
然而走了半程,王太太忽然见着远处竟升起了滚滚浓烟,她大惊道:“你们瞧,怎么这么大的烟,恐怕起了大火。”王老爷本来闭着眼养神,被王太太这么一叫嚷,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真是浓烟滚滚,半个天空都成了灰色的了。大火恐怕在有山路那里,有山路那里都是厂子,王家的面粉厂、周家的纺织工坊都在那儿。隔着这么老远都仿佛有呛鼻的感觉,恐怕是做化肥的夜间走了水,一直烧到了今天早上。
王老爷凭方向估计着走水的是王家面粉厂毗邻的化肥厂子,唯恐火蔓延到了自己的厂子,便催了司机开得快点儿。
近了,近了,一点点离火源近了。王老爷担忧地眺望着,却被那街边低低的招牌给挡住了,他催促着司机,终于,拐个弯就要到了。
浓烟越来越大,王老爷渐渐地有些喘不过气来,闭了眼去匀着气。
“老爷,你快睁眼……是我们的厂子。”突然,王夫人惊叫起来,王老爷身子一震,慌忙睁开了眼。
浓烟扑上眼来,火辣辣地疼。他极力睁大了眼去瞧——白颜色的厂子只剩下了断壁残垣,那烟囱还矗立着,在灰色的浓烟里露出了一小节。许多人端了水盆子来救火,但终究是杯水车薪。冬天干燥的风呼啸着,和那大火一起,将一个庞大的面粉厂,烧成了灰烬。
王老爷哑了声,嘴角涎着口水,他看着火烧着,脑袋里轰隆隆作响。他慢慢打开了车门,不敢相信似的睁着眼瞧着,忽然霍地朝厂子狂奔,王太太拼命跟着他到了离厂子最近的地方,他鼻孔翕张着,脸上全是被烟撩出来的泪,他跪了下来,又站起来,忽然他紧紧闭了眼,一步一步朝前走着,突然纵身朝那火海扑了过去。
“老爷!”王夫人惊叫,脚上踏着烧得滚烫的地,朝王老爷冲过去,司机停了车,连忙赶过去帮忙。两人扎挣着,终于从火海里救出了王老爷,然而王老爷已经奄奄一息了。
王夫人撕心裂肺地哭着,将王老爷的头紧紧靠着自己的胸脯,一滴一滴的滚烫的泪低到王老爷脸上,冲刷着他脸上的被浓烟熏出的痕子。
“老爷,你这又是何苦呢?你这样走了,我可怎么办啊?”王夫人哭喊着。
”别……哭了,“王老爷努力地睁开了眼,又闭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挤出话来,“如今……厂子……没了,我……以死谢罪,恐怕……祖宗……都不肯……原谅我。”他急急地喘了片刻,又道:“乔祺……随着他……再也别勉强他。”王夫人低低啜泣着,拼命地点头。王老爷终于闭了眼,王夫人大哭起来,然而他还没有死,他在回味着自己的人生,他辉煌了半辈子,算计了半辈子,却守不住一个面粉厂。他曾经一度以为钱和权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以为这样便可以随心所欲。为了这两样东西,他一世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淡薄了所有的情感。他以为自己经历了半辈子风风雨雨,这一次也必能想出保住厂子的法子。只是他没料到山野大佐是这样的狠角色。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随心所欲、出尔反尔不算,竟然焚毁了面粉厂。在那起人的眼里,恐怕他王昌海半辈子的努力都和草纸一样地贱。阴毒如厮,王老爷恨不得绑了那纵火者鞭笞个三天三夜,用至毒的虫子蚀他们的骨,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山野藤一你他妈无耻!”王老爷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狂喊着。忽然,他喉头一紧,低低地呻吟了一下,便再也没了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