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这是在那?”
白羽醒了,声音是那么的沙哑。
薛灵道:“羽哥哥,你醒了?这是你家啊。”
白羽喃喃道:“我家……”眼神有些迷离。
白羽凄然一笑,道:“十八年了?”
说着,泪水浸湿了眼眶。
抬头看了看屋子,这屋子里的一切竟都和十年前没有丝毫变化,一桌一几,也依旧全都安放在二十年前的位置,甚至连桌上的笔墨书籍,都没有丝毫变动,那窗前明月、屋角斜阳,想必也都依旧无恙。
白羽忍不住长长吁了口气,道:“十八年了……也许已不止十八年了,有时时间仿佛过得很慢,但等它真过去时,你才会发现它快得令你吃惊。”
这时,连晋和白天溪走了进来。
白天溪换了一件衣服,一改酒楼中的穷酸样,此时看起来也是风度翩翩。
白天溪道:“天羽,和我去见见爹吧。”
白羽轻轻点了点头,从床上慢慢爬起,动作依旧苍老。
白天溪带着白羽等人来到白府后的高山上,一老人盘膝坐在夕阳下。
看起来他虽然并不太老,可是他的生命却已到了黄昏,就正如这残秋的黄昏般平和宁静,这世上已不再有什么令他动心的事。
他就是白曲。
“来了。”白曲淡淡道。
声音同样苍老,却又似乎充满生机。
白羽道:“来了。”
白曲道:“十八年了?”
白羽道:“十八年了。”
白曲道:“你使用了禁术。”
白羽道:“续命决。”
白曲道:“多少年了?”
白羽道:“十二年前。”
白曲道:“十二年前?”
白羽道:“恩。”
白曲道:“叶言?”
白羽道:“恩。”
这时白曲才站起来,转过身看着白羽道:“也就只有他能让你活这么久。”
白羽道:“恩。”
白曲道:“陪我走走吧。”
白羽道:“恩。”
白曲指着连晋,道:“你也来吧。”
连晋点头。
把你们的剑留在这里。
连晋道:“剑不离身,恕难从命。”
白曲道:“那走吧,”说着指了指白天溪“天溪,带这位姑娘回去吧。”
白天溪道:“是。”
薛灵跟着白天溪下了山。
夕阳虽已消失,山坡上的枫叶却还是艳丽的。晚风中充满了乾燥木叶的清香,和一种从远山传来的芬芳。夹道的枫林中,有一条小小的石径。
连晋心里忽然有了种他已多年未曾有过的恬适和安静。他忽然想到了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爱坐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此时此刻,这种意境,岂非就正是诗的意境,走在他身旁的这个人,岂非也正是诗中的人,昼中的人?白曲走得很慢。对他说来,生命虽然已很短促,可是他并不焦躁,也不着急。
远远望过去,白府那宏伟古老的建筑,已隐约可见。
白曲道:“这还是我祖先们在两百年前建立的,至今都没有一点改变。”他的声音中也带着些叹息:“可是这里的人却都已改变了,改变了很多。”说着又看了看白羽。
连晋静静的听着。他听得出这老人心里的感触,只不过是一点点感触而已,并不是感伤。因为他已看破了一切。人本来就是要变的,又何必感伤?
白曲道:“建立这白府的人,也就是这里的第一代祖先,真正的神医,救世神医白布衣。”
白曲道:“自然他老人家仙去后,这里已经历了许多代,虽然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老人家的,可是白家每一代的祖先,都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做过些惊天动地的事。”
他笑了笑,接着道:“只有我,我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本不配做白家的子孙。”
他笑得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恬适:“就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平凡无能,所以我反而能享受一种平凡安静的生活。”
连晋只有听着。这老人说的话,他实在没法子接下去。
而白羽却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白曲道:“我有三个儿子,”说着看了看白羽“一个名为白天云,一个名为白天溪,一个名为白天羽。”
连晋道:“白天云?”
白曲道:“他早年跟着师傅上山学艺,从此没了踪向……我去找他时,他的师门却被灭了。”
白曲道:“似乎白家的所以气运都集中在他们身上,他们真的很优秀。”
连晋道:“我知道。”
白曲叹息了一声,道:“唉,可惜天羽他十八年前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十八年……”沉默了许久“他想成为剑侠。”
连晋道:“他现在已经是了,神医剑侠,白天羽。”
白曲道:“他使用了禁术。”
连晋道:“续命决?”
白曲道:“跌倒自己的气血流向,燃烧自己的生机,获得强大内力,强行为他人续命……”沉默了良久“这是我白家那位祖先所创,因为功法虽然能救人,自己却也……我白家一直将此术列为禁术……但是,每一个白家人都会。”
连晋道:“难道没有办法了吗?”
白曲道:“有。”说着脱去上衣,白曲很精壮,身上有着道道伤疤,每一道都是致命伤。最令人惊奇的是,白曲的皮肤是绿色的。
白曲接着道:“如果有一个人能用续命决为他续命,就可以,只是我已经身中剧毒,天溪却不会武功……唉,命系悬壶,命系悬壶,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啊。”
连晋道:“前辈,授我续命决吧。”
白羽突然抬头道:“连晋,你要干嘛。”
连晋道:“我连晋,一生只有你这样一个朋友。”
说着一手刀,打晕了白羽。
连晋道:“前辈,请授教。”
白曲道:“天羽他交了一个好朋友……”
连晋道:“唉,他不止我一个朋友,我却只有他这么一个朋友。”
白曲道:“你是剑客。”
连晋道:“我是。”
白曲道:“我也是。”
连晋惊道:“前辈也是?”
白曲道:“现江湖上有四刀三剑,想必你也在其中……可你不知道的,江湖上真正的剑术大成者,只有四个。天山老怪,闻逸。”
连晋道:“闻逸?他是我师傅,可自在十八年前,下了天山后就了无音讯。”
连晋眉宇间,透出一抹淡淡的忧伤。
白曲道:“除了他,还有无剑圣,叶言,也就是天羽的师傅,还有就是我,满天星白曲……”说到着白曲眼中露出一抹愤恨“还有一个,就是毒剑者,孟滔。十八年前我四人相约,苦海涯论剑,可孟滔他居然为了天下第一剑的名声,设计害我等。我中了天下第一毒摄魂草,叶言被砍去双臂,而你的师傅却不知去向,孟滔也被我和叶言联手打落苦海涯,想必是死了。”
连晋道:“可,前辈这是……”
白曲道:“看着。”
说着,白曲折了根树枝,向空中一刺。
这截树枝到了白曲手里,他的人变了,那种无坚不摧,不可抵御的杀气已不仅在他眼睛,已在他身上。已无处不在。
一阵风吹过,风忽然变得很冷。
他的人与剑已开始有了动作,一种极缓慢,极优美的动作,就像是风那么自然。可是风吹来的时候,有谁能抵挡?又有谁知道风是从那里吹来的?
白曲道:“这就是我剑法的奥义,你能领悟多少就是多少。”
白曲捡起外衣,从中掏出一本书交给连晋,道:“这就是续命决,看与不看,救与不救,全在你。”
说着白曲穿上衣服,离开了。
连晋静静的站在原地,那一着他领悟了,他的剑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连晋,看着白羽,笑了。
夕阳西下,月兔升空。
明月升空,满天心宿。
白羽缓缓醒来,连晋却已倒下。
这绝世无双的剑客,终于已倒下去。他的声名,是不是也将从此消失?
夜色已临,天地间却仿佛更寒冷、更黑暗。
连晋的脸色,看来就仿佛这一抹刚露出的曙色一样,寒冷、朦胧、神秘。
白羽看着连晋,仰面四望,天地悠悠,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白羽藏起赤影,被上穹奴,抱起了连晋的尸体,剑是冷的,尸体更冷。
最冷的却还是白羽的心。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使他的心再热起来?血再热起来?
他是不是已决心永远藏起他的剑?就像是永远埋藏起连晋的尸体一样?无论如何,这两样都是绝不容许任何人侵犯的。他对他们都同样尊敬。
白羽看着前方端坐的白曲,心有惭愧,有有些愤怒。
白羽抱着连晋走到白曲身后。
白曲道:“来了?”
白羽道:“来了。”
白曲道:“要走?”
白羽道:“这是血人参。”
说着,泪水从白羽脸颊滴落。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对朋友的愧疚?对离家久不回的愧疚?对妻子的愧疚?也许不是,也许都是。
白羽抱着连晋,走了,没有回头。
白曲看着白羽远走的身影,为了自己的儿子,他没有选择。
江湖人,本来就没有选择。
白羽,就这样抱着连晋走进了白府。
看见薛灵道了声:“走。”
又离开了白府。
薛灵看着白羽怀中的连晋也大概知道了些什么,但她没有说什么,撑着伞和白羽走出了白府。
白天溪看着弟弟远去的身影,他也没说什么,他知道白羽是一个江湖人,他确不是个江湖人,口中喃喃道:“命系悬壶,命系悬壶,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白羽抱着连晋,薛灵跟着白羽。
两人来到了白羽的林中小屋。
白羽看了看屋外的四人。
一剑穿心方震,催魂手沐麟,狮子头龙三,判官柳义。
白羽道:“你们走吧。”
四人没有谁停留,也没有谁说话,纷纷退走。
白羽抱着连晋走进了小屋,小屋的寒冰床上躺着的正是白羽的妻子梦羽蝶。
看着妻子,白羽哭了,他从来都不是个坚强的男子,却比谁都坚强。
白羽默默的把连晋放着了寒冰床上。
拿着穹奴走到屋后,挖起了坑。
薛灵一直看着,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什么。
白羽挖好两个坑,把梦羽蝶,连晋放入坑中,一手一手的捧着土,每捧一捧土,白羽的心就痛一丝。
白羽将穹奴与连晋葬在了一起,手中握着赤影。
白羽想,就算是穹奴也会这样做的。
从此,白羽的木中小屋后就多了两座坟。
一座上书:爱妻梦羽蝶之墓
一座上书:挚友连晋穹奴之墓
白羽握着赤影,端坐在坟前,想了很多,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