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六月二十二日。天气晴。
在读过网上一些青春期精神卫生保健类的书之后，我决定最后一次去采访L先生，不成功便……便这么算了吧。
报社那孙子反正没给我经费，我何必这么卖命。
这次我做了些准备：我在白纸板上画了一个笑脸，仿照L先生的面具也做了一个类似的面具。
我戴着这个面具再次走进了那栋破败的房子。
我说：“L先生，你好，我又来找你了。”
他说：“你摘下你的面具了吗？”
我说：“你抬头看看。”
他在烛光的包围下抬起头，我们两个的目光透过两幅笑脸对视。整个屋子安静得像有人按下了暂停键。
烛光下，身影交错。
过了会，他说：“我看到了你的眼睛，我听见了你的声音，我通过它们看到你的内心。你的确摘下了面具，你现在是真实的一个人了，看来你的面具还没有扎根。你进来吧。”
我暗暗庆幸。
L先生看看周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们把能拆得家具都拆掉了，本来我昨天还买了把折叠椅用来待客，刚刚也被他们拿走了。现在只能让你站一会。”
我说：“没事没事。那我们现在可以开始采访了吗？：
他说：“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但我不能停止画画。”
我说：“你为什么不能停止画画？“
他说：“我如果停下来，我就只能看到这些废墟，只能看到无尽的黑暗和压抑。“
L先生平静地说：“我只有在画里才有莺歌鸟语，才有青山绿水，才有快乐的人和兽。我要活着，我就不得不选择画画，让我的灵魂活在画里的世界，把我的肉体留在这活炼狱里忍受苦难。”
我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习画画的？”
他说：“7岁。我上学的时候开始跟着我的美术老师学习画画。”
我说：“大师你……呃，为什么要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据我所知，你的一幅画便宜的也要叫价上万元，你在这座城市里也有不只一栋别墅。可你偏偏选择要在这栋违章建筑里生活，是为了寻找灵感还是什么原因？”
他说：“这里是我小时候的美术老师的家。他现在离开了，我要替他守着他的家。”
我说：“你的美术老师去哪儿了？”
他指了指画布，一脸羡慕说：“他在画里了。”
我说：“斯人已逝，你为什么还要守着不走呢？”
他说：“拆迁的人来的时候，我出去买早点了。我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一群人围着我的房子，有的还叫好喝彩。我就知道不对了，我挤进去，就看到几个人正指挥着一辆挖掘机要推倒我的房子呢。还有几个小孩，拿着石头砸我房子的玻璃。这两扇玻璃就是小孩打碎的。”
我说：“那你怎么做的？”
他说：“我想拿刀出来，但他们有狗。”
我说：“他们没狗你拿刀也没用，我估计他们不爱吃苹果。”
他说：“所以我就画画。我画了一幅速写，签上名字，告诉他们我就是著名画家L先生，如果他们不拆我的家，我就把画给他们，他们可以用这幅画换很多钱。”
我说：“然后呢，他们答应了吗？”
他说：“然后，我被领头的男人踹了个后翻，他恶狠狠地撕了我的画，骂骂咧咧地说‘你他妈要是L先生，我就是X大大！’他把碎片洒在我的身上，又狠狠踹了我几脚。小孩们向我扔石头，大人们看着我笑个不停。“
我说：”那你的房子是怎么保住的？“
他说：“人和猛兽有时候是一样的，都只是想掠夺罢了。他们征服了我的自尊，就暂时没兴趣继续夺走我的房子了。”
L先生顿了顿，说：“他们想夺走我的房子，你想夺走我的隐私。”
他说：“你们活在谎言里，在面具下长大和变老，你们自己把自己关在牢笼里面，终日戴着冰冷的面具以掩饰你们的内心，你们以为自己是怕受伤害的无奈之举，其实你们是为了利益而主动为之。你们一面追寻内心的真情实感，一面又尽力伪装起来，生怕自己真实的感受为人所知。这是多可悲的事情！“
“你在需要笑的时候才笑，在需要哭的时候才哭。你不浪费自己的一丝情感只希望用它们也能赚点利益。你有多久没有发自内心的笑过了？”
我说：“我告辞了。”
L先生淡淡地说：“我不能抛弃真实的自我，可是我又真怕像你们一样让面具长在肉里摘不下来了。所以我只好自己戴上面具。”
我摘下脸上的面具说：“你看好了，我没戴面具，你自己才是那个戴着面具的人！”
L先生笑了。
他说：“我的面具在脸上，你的面具在心里。”
祥和温暖的烛光围绕之下，恍惚间，我忽然觉得他像个落入凡间的圣人。
我说：”人都是这样生活的，我们需要保护自己，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在不确定对方意图的情况下，面具可以保护我们不受伤害。“
“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对陌生人敞开心扉，那是童话故事，不是现实。其实没人愿意伪装自己，只是现实所迫罢了，戴着面具不代表没有一颗情感真实的内心。你不能全盘否定了。“
L先生说：“有爱的人，看见的处处都是爱。心怀不轨的人，看见的处处都是算计。“
L先生一幅画刚好画完，他画了一个夜幕下繁华都市的一隅。背景很想梵高的《星空下的咖啡馆》，但是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每个人都戴了一副面具，或笑或悲，总之都是夸张到让人觉得狰狞。而他们胸膛上心脏的位置，都是空空荡荡的。
L先生把画撕下来，签上名字之后，摆在面前欣赏，说：“这幅画是今天我画的最好的一幅。我把它送给你了。”
他说：“也许你是对的。但你还是应该摘下面具待一会。透过面具看东西，往往看不清的。”
我不动声色地说：“好，我会的。”
我带着他送给我的画向他告别后走出屋子。拿着手机默默百度附近哪里有画廊之类的地方，这幅画油墨未干，而且有L先生的亲笔签名，肯定能卖很多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