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梦清依旧起得很早,心中明知三爷来的机会不大,但是一想到梦亚撑不了几日了,便硬着头皮去了园子。
雪从昨夜就没有停过,梦清着了一件绿色绣花的棉袄,披了条白色斗篷。
心想怕是今日雪会越下越大,就打了把蜡黄色的油布伞迎着风雪便是去了。
今日起的有些迟了,怕是遇不到人了,心想,算了,再不行,心一横就直接冒死闯入慈宁宫去了。
可惜格桑不在身边,她要是在的话,说句话,她也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梦清想到格桑的好,若是格桑在的话,就不用如今勉强混进宫里选秀,学什么小主礼仪,还随时有可能会一个不小心被人陷害。
不过,在这个宫里过着过着,也就学会了从容应对了。
深一脚浅一脚,她蹒跚着前行,没入雪里的膝盖传来刺骨的寒冷,这康熙五十年二月,天灰蒙蒙的,不曾见好,越来越糟,下着小雪,时有时无。
梦清尽量搓手哈气让自己暖和些,但这根本无效,一阵风刮过,便是什么热气也荡然无存了。
昨日插在那里的银簪忘了拿了,今日这雪堆之上什么样没有,梦清诧异,银簪被谁给拿了吗?
一阵寒风刮过,将她手里的小伞硬生生吹倒在身后不远处。
梦清也不管这些了,蹲下身,在厚厚的雪地寻找着簪子。
风刺骨刮过,她本藏于袖中的手,因为寻簪子冻得通红,怕是要生冻疮子了。
她拨开压在灌木上的层层积雪,依然还是没有找到。
————————————————————————————————————————————————————————————————————
养心殿,康熙皇帝早早起了。
一旁的贴身太监桂公公说道:“万岁爷,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这离上早朝还有好一会儿呢。”
“昨晚批阅奏折,一时间竟然睡着了,今日正好起个早,把那些奏折都批了。”康熙睡眼惺忪说。
“万岁爷自掌管朝政这数十年来,勤政爱民,兢兢业业,实乃百姓之福也!”桂公公连连拍马屁。
康熙笑着说:“最近宫里有什么事发生吗?”
“没什么大事发生,宫里一直是由皇后打理。娘娘心怀慈爱,体恤储秀宫的小主们,今年寒冬还给小主们发了雪狐的围脖过冬!”桂公公说着。
康熙一边批阅奏折,一边说道:“宫里的事,朕十几年没有过问了,只要没有什么太过分的事发生,朕都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桂公公犹豫了片刻,最终说道:“倒是前阵子,宫里谣传说,被打入冷宫的丽妃娘娘是被冤枉的。”
康熙漫不经心问:“那丽妃因何事被打入冷宫?”
桂公公提醒:“万岁爷忘了,去年的时候,丽妃企图毒害李贵人未果,这事被皇后娘娘知道了,就禀告了万岁爷,这就将她打入了冷宫。”
桂公公之所以提起这事,主要还是因为自己在宫外的亲信所托,在万岁爷面前求个情,所以桂公公这才不得已说起。
康熙皇帝问道:“丽妃是否被冤枉这事,朕不想过问了,你这奴才,在朕身边几十年来,第一次替人求情,怕是收了什么贿赂不成?”
桂公公脸色大惊,吓得跪在地上,说道:“万岁爷明察,老奴绝不敢,之所以提起这事,主要还是因为这丽妃的娘家人,曾是老奴的旧人,所以这才斗胆提一下。”
“罢了罢了,你知道朕这么些年来,一向不愿插手后宫的事,不是朕不愿主持公道。“康熙说道。
桂公公跪在地上,却是听到了康熙长久一声叹息。
桂公公自然是不敢再说什么,想着,自从那个汉人女子死后这二十多年来,皇上都不愿管这后宫之事。
皇后一人只手遮天,掌握着女人的生杀大权,许是皇上害怕会再想起那个人吧?
不过二十几年前,那个叫杨雨蝶的女子究竟为什么突然死了,当年宫里谣言四起,不过谈论的最多的也是最荒谬的还是,当年有人用巫蛊之术诅咒了她,这才导致她香消玉殒了。
他想着,若是那个女人至今还活着,只怕如今这掌管后宫的,将不会是如今的皇后乌雅氏了。
皇上虽然这些年来对于杨妃的事都是缄口不言,讳莫如深,那是一个皇家的秘史,被永远的勒令禁言了,别人也是提都不能提的,皇上如今之所以宠爱八爷,多半也是因为杨妃吧?
这深宫的老太监想着,不由心中多少有些遗憾,当年那个叫杨雨蝶的女人,是多么光彩照人,眉黛娇艳,一颦一笑,都是那么倾国倾城,只是这紫禁城,这大清满人的天下,又怎么会容忍一个汉人女子做了皇后?
当年杨妃死后,皇上便将八阿哥交由良妃抚养长大,并对着文武百官宣称八爷乃是良妃的亲生骨肉,胤禩乃辛者库贱妇良妃所生,良妃卫氏,是满洲正黄旗人,宫内管领阿布鼐之女,满清八旗血统最高贵的格格。
皇上的用意难道在指明八阿哥胤禩无半点汉人血统?关于杨妃的一切就这么被皇上抹去了所有痕迹,皇上这么做,难道是想让八爷不再背负汉人血统这个尴尬卑微的身份而被文武百官质疑吗?
想到这里,他再继续想下去,皇上的心思向来缜密不可测,皇上二十年前的心思,他断然是不敢回头去猜的,何况如今?身为康熙身边的人,凡事装傻为好,若是太聪明了,脑袋就保不住了。
————————————————————————————————————————————————————————————————————————————
储秀宫外的园子里,天飘下细细的雪花,落得梦清满身都是,她在雪地里翻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难道是丢了吗?
这次她真的把这簪子丢了,丢了的岂止是一支小小的银簪,而是她对三爷的情分,彻底的丢了。
那曾经的让她感动,曾经的让她误会,如今都要通通消失了。
雪无声无息地停了,那把蜡黄色的小伞却是被一人从雪地捡起,那个人兀自静悄悄走到她身旁,撑伞为她挡雪。
梦清发觉,慢慢转过身,站起来,发现那伞下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翩翩君子,长身玉立,眉眼清秀。
一身丝绸绣染的藏青色衣袍上绣着金色的蟒纹图案。
三爷?只是抬眼望去,却是欣喜瞬间转为失望。
胤禟沉默着站在雪地里,给她举着伞,身上却是已经落满雪花,衣袍上已然变得花白。
雪越下越大,风刮的甚是厉害,她看着他不知如何开口。
他先开口了:“找什么?怎么不继续找了?”
“找不着了,丢了。”梦清淡淡叹气,对着他说道。
“真有意思,哪儿都能见到你!这次要不要再像在柏林寺那样耍我一次?”他说着依旧替她举着伞,而自己却在伞外。
“九爷,怎么在这儿?”梦清不解问。
他侧着脸,看着白雪地兀自说道:“第一次见你,在科尔沁马场,你在格桑郡主身边冲着三哥挥手,那时我以为你是格桑的侍女。第二次见你,在紫禁城,听说格桑害得太子的福晋小产,你为护着格桑,被责罚打了板子。我在想,那草原蛮子可不是个讲理之人,你一个小宫女在他手里竟然还能活着,确实是让人意外。第三次见你,在万花楼,我和四哥被你扫了兴,你衣衫不整,穿的和万花楼的姑娘没两样,我当时就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是看错人了,你被人绑架到了万花楼,一路逃跑竟然逃到了落霞的房间。四哥最不喜欢有人扰了清静,当时冲你就是一句滚。我听着有些说不过去,不过四哥从来就是那样的,有时候固执得不近人情。我正想你应该逃不出去了,没想到你被三哥救了,如此说来,三哥确实待你不同于一般人啊!”
梦清站在胤禟身边,安静听他说着。
“昨日去上书房路过这里,听到八哥议论猫叫,我坐在轿子里,好奇探头一看,见那雪堆上的银簪,那时我知道是你,记得科尔沁第一次遇到你,你就一直戴着它。”他说着默默从怀里掏出银簪,放在她掌心,簪子是被放在怀里久了,带着些许体温。
“九爷真的是聪明,一个普通无奇的簪子,您也能认得是我的?”她问。
“这簪子看上去很是普通,毫无特别,只是这皇宫深院,哪里有人会戴这种老气的民间之物?”他继续说,“我心里猜,那肯定就是你来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今天我在这园子里等,你果真出现了。”
他很平静地说着话,完全不像之前她对他的印象中那个人。
以前在她眼里,这九爷和其他的爷差不多,骄傲自负,除了三爷,自然其他每个阿哥都是,只是这九爷常在四爷和八爷周围,总是孩子气多了些,说话也是玩世不恭的姿态,十句有九句是调侃戏谑别人。
她一直不太了解他们,面对如今的九爷在她面前说出那些话,也着实是让她吓了一跳。
出乎她的意料,那年冬季,她怎么也记不得被人挂念的感受了。
“为什么这会儿不说话?”看她沉默不语,他笑着问道。
“九爷说了很多话,奴婢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梦清回他。
“吓到你了?哈哈,说了这么多,我很少那么正经的!”胤禟笑了,笑容如初春明媚的阳光。
“你来这里想必又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吧?你和三哥有些交情,所以在这里等三哥?”他猜中了她的心思。
“九爷,奴婢的姐姐因进宫选秀,触怒了金贵人,如今被关在冷宫,性命堪忧,我进宫只是想救她而已,无奈才找三爷求助。”梦清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只怕现在三哥正在家中陪着梅福晋,你的这件事他未必会知道?”他说。
她和他认识也没有说过几句话,想他九皇子定然也能帮她,只是一时半会竟不知道如何向他开口请他帮忙。
“你再不说,我就走喽?”他看着她故意说,他在等她向他开口求助而已。
梦清踌躇半晌不说话。
“好吧,好吧,我认了,既然知道你有难处,我不帮忙岂不是很不给面子”他见她半天不说话,忍不住了。
“九爷愿意帮我?”梦清问。
“难不成还骗你!”他白了她一眼,又恢复了孩子气。
“就是这几日,我就找人让她出宫。到时候你就不必烦恼这事了。”他将伞递给她,拍了拍肩上披风上落得雪花,然后冲她一笑。
“走了,等我好消息!在宫里万事小心。”他嘱咐着,就走远了。
梦清站在雪地里,傻傻地,手拿着银簪,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没有说话。
想不到,这九阿哥是如此热心的人,虽然见过几次面,但是没想到,他如今算是紫禁城唯一一个帮她的人。
梦清记得,他冲自己咧嘴一笑便是头也不回地走了,那笑容在这冰天雪地里,极其美好,有着春日阳光般消融冰雪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