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里的一切还和往常一样,不过倒是多了很多新的年轻面孔,也少了一些熟悉的笑颜。上个礼拜已经和新生正式见过面了。三个硕士,一个博士。如果我当初没有做那个决定,她一年前就应该是我的第一届博士生。我粉碎了她不切实际的梦,不过这也并不令人遗憾,她现在有更好的归宿。
决定出国之前,我去拜访过傅先生,他开始并不是很理解。在他看来“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先生将“方”解释为自己的目标。他问我此行的“方”是什么。我如实告诉他了,我在他面前不会隐瞒什么。他听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勂谦哪,你对那个学生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却迟疑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对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确实说不清楚。尽管我必须承认在内心深处我视她为一个学生中的特例,但我很清楚那不是也不该是男女之情。
“我不知道。”许久之后,我只能这样如实回答先生,“我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能惹女孩子哭,我却让她哭了。”
我也让雅昀哭了。那天我回家,她坐在沙发上抹眼泪。我知道一定是因为网上的那些流言。
“爸爸,妈妈为什么哭了?”静好从她身边跑过来,拉着我的手问道。我蹲下来说:“妈妈以为爸爸做错了事,她伤心了。”
“那爸爸有没有做错事呢?”她也快哭了。我抱着她抚着她的头告诉她:“没有,爸爸没有做错事。你相信爸爸吗?”她坚定地点点头。
“那你告诉妈妈,爸爸没有做错事,让妈妈不要难过好吗?”
她便走到雅昀身边拉着她说:“妈妈,爸爸没有做错事,你不要生爸爸的气了,好吗?”
“那你现在是想躲了?”先生问。
是吧,我是想躲。但逃避也是面对的一种方式。有时候距离反而有利于让人看清很多事情。
何崇爱楚荆,这并不让我意外。第一次在办公室相见,何崇眼中的惊讶,惊喜,让我觉得他对这个女孩绝对有不一般的情愫。但他却始终不愿将这份真心道与他人。直到他跟去新加坡,我问他是不是对楚荆有特别的感情。他仍是笑着矢口否认,说只是觉得她很有意思而已。后来他跟我说“本来我觉得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情,只要她愿意爱我。现在才知道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只要她开心就行了。”我听了心里很受感动。他一向不善于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当他得知自己的情况之后更是就此关上了心门,他跟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由“我要……”变成了“……没意思”。但那日在办公室他却说出这般动情的刻骨告白,唯一的缺憾的就是楚荆当时没听到。如果她在场的话,不知道能否早一点看清自己的真心。
当年我回国后费了很大的气力劝他重新回到学校,鼓励他自立坚强,面对现实。当然以他的天分的确很快就做到了自立,但却一直未能接受现实,反而从此过上了终日浑浑噩噩、信马由缰又漫无目的的生活。后来他更是沉迷于声色,他说这是最能让他放松的。总之他和之前的梓瑔越来越远了。也许他一直都还是梓瑔,所以他一直没有真正快乐过。
有一天我开车送一位朋友去机场,回来时在街道上偶遇了他。那时早已过了早餐时间。他刚刚从一家酒店出来,和身边的妙龄女子各分两头后,他坐在门前广场的喷泉池边抽着烟。
“一夜没回去?”我走到他跟前说。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
“为什么会这样子?”我说道。
“你是第一天才知道我这样子的吗?”他语调冰冷。的确,我早就听说了他的事。
“我是早就知道了,可是当我亲眼看到的时候还是觉得很难过,很不可思议。我都不敢想象这么多年你就是这样过来的。你……”
“又来了,我就知道,回到这里我就清净不下来了。”他站起来打断我,“能不能不要用你们的那套标准来绑架我、逼我。”
“我不是逼你,而是真的不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我什么样子,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子?像我爸那样,还是像你那样?反正都不会是我自己想要的模样。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有资格教训我?什么难过、担心、惋惜、放不下,说白了还是同情我!好,既然你们都那么有能耐,那就先帮我解决问题啊。你们不是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吗?你们可以帮我吗?”他神情激动,言辞犀利。我一时也无法回答,我知道他也并不好受。
沉默了一阵他平静了下来,说道,“过几天就开学了,我到时再去找你,今天就到这里吧。石老师,”他顿了一会,“别这样看我,毕竟我没有犯法。”
是,他没有犯法。按他的说法,学经济只是想早点独立,早日和家里摆脱关系。学法律则是为了知道底线,免得自已犯错连累了别人。他说的“别人”其实就是指他的父母。自从知道自己的情况之后,他一直说不想再做何厚松的儿子。其实他只是想逃避,在心里他何曾真正将这对“别人”排除人生之外。尽管他不满十八岁就独自一人去了德国,回国后也不愿再到这座城市,但他最终还是回来了,因为他的外公病重去世,他更担心自己的母亲。他考博只是待在这里的一个借口罢了。
几年前,我突然收到他的消息。他约我打球。我才知道他外公的后事已经收尾,他是刚刚从北京回到这里的。见到他时,他身形消瘦了不少但仍对我笑着。我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他耸耸肩:“不知道,反正辞职了,想干什么都行。哎,要不我考个博士吧,就考你们那里的。这样也不会受太多拘束。”
我摇摇头笑笑。
“怎么,怕我考不上。”
“我是怕杨主任在资格审查的时候就把你筛下去了。”我笑道。
“这个嘛,”他若有所思,“我觉得你是不会让杨主任发现的。只要过了初试,他再发现也没有关系了。你说怎么样?”
如今我已经卸下了编辑部的工作,连办公室都换了,也不再需要什么助理了。昨天和覃老师闲聊,他说那只石质雕纹的花盆看着不同于普通的花盆,怕是我的心爱之物,问我要不要也搬过来。那还是她刚入学时在教师节前搬过来的,我把捡到的那块雨花石也随泥土和在了里面。神奇的是,她最初种下的幸福树当真还没有枯死,反而在新主人的照顾下愈益茂盛青翠,尽管已经进入初秋时节,依然在阳光下洋溢着勃勃生机。
我看着那一笼熠熠生辉的绿色,淡淡一笑:“不用了,这边是阳面,应该更适合它的生长。”
“那好,说真的,我还真的挺喜欢这个花盆的呢,就放在我这了啊。”覃老师很高兴。
我回到自己的新办公室,打开窗户。抬头一看居然有难得的蓝天白云,再放眼望去,秋天的寂寞与萧条已经开始,除了那些常绿的灌木,其他的草木都早已泛黄,一阵风过,便有萧萧落木盘旋而下。不过此时的新加坡一定不是这般光景,那里是一个遍处鲜花和阳光的地方。愿鲜花与阳光与她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