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所十一月份要举办一个学术会议,据说这次会议是两年一次的国际级会议,到时会有国内外众多的专家学者前来参加,这可以算的上所里的一件大事。此次会议的主题是有关汉语词类问题的。石勂谦让楚荆也提交了会议的报告论文,说这次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
学术会议如期而至,楚荆是第二组第三个发言的。之前都没在学术会议上发表过演讲,更别提是这种高规格的国际学术会议了,楚荆心里都是紧张,便用眼睛四处寻找着石勂谦,却并不见其身影,倒是见到何崇在在中间区域的倒数第二排托着下巴坐着。
主持人念到了她的名字,楚荆便走上发言台。楚荆的论文题目是《汉语词类划分的反思》。按照会议的议程,每三个人发言结束后,便有一个提问环节。楚荆万万没想到,这一轮提问环节,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自己。首先发问的是一位中年女性。这位短发圆脸的学者问道:“请问你刚刚提到,汉语中的实词其实是没有分类的必要的,那怎么解释相同意义的词会有不同用法这种现象的?”
“谢谢,关于您说的这种现象,我在报告中也提过,这种用法的不同并不是绝对,而是会随着语境的改变有所变化的,就像之前很多被判定为不合语法的句子,现在都是可以说的。我觉得要解释这一问题,应该从句法的角度去解释,而不应该从词法的角度去解释。”
“那你现在从句法的角度找到解释了吗?”学者接着追问。
“目前还没有,但我希望大家能转变一下思维,用一种独立的方式来思考汉语的词类问题,不要囿于既有的观念。”楚荆如是回答。女学者便将信将疑地坐下了。
很快又一位学者站起来发问了。他直接说道:“你说汉语词类研究要转变思维方式,又不说清楚要转到哪种方式上去,这有什么意义。这位同学,我看你还年轻,建议你多做一些踏实的研究,少喊一些虚无的口号。”
楚荆听到这突如其来的直接的批评慌了神,说道:“我觉得它的意义就在于提醒目前国内那些陷入西方语言理论的泥潭而不自知的学者们,要立足于汉语的事实,不要仅仅只是生搬硬套国外的那些理论,这样仅仅是用我们汉语中的语言事实证明他们的理论而已。”话音已经落下,全场鸦雀无声。作为会场主持人的覃存义老师清了清嗓子。楚荆不知道眼前这位年逾七旬的老学者,早年就是以翻译国外文献而在语言学上崭露头角的,现在他以研究国外新兴的构式语法见长。自己的的言论已经无形间影射到了他。
果然覃老师的咳嗽声刚下去,这位老学者就站了起来,面带愠色继续批评着:“你说不研究外国理论,那你也先提一个新的理论出来啊。年轻人就应该多做实事,少发牢骚。我当年在你这个位置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楚荆已经完全投入到这场学术辩论里去了,马上反驳道:“首先,我不是发牢骚,只是提出一些建议。另外我们应该用发展的眼光来看问题,学术无先后。先生在我这个位置时,我的确不知道在哪里,但若干年后先生会在哪里,您自己知道吗?”
楚荆话刚说完,老学者恨不得将话筒直接甩过来,气急败坏地说:“你是谁教出来的学生,这么目中无人。这还算什么学术会议啊,干脆改成批斗会吧。”
“张教授不要跟年轻人一般见识,她的学术生涯还没开始呢,还稚嫩着呢。”覃老师赶紧打圆场,并宣布中途茶歇,将老学者请到了休息室。楚荆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辩论地太过投入,已经无形中惹恼了这位老学者。
一刻钟之后,会议还是照常进行。楚荆却再也无法认真倾听下去。心想着此刻石老师在哪里呢?他有没有听说这件事呢?石老师是会务人员,此时一定已经听说了,那他现在是不是很生气呢?楚荆心里又突然有些庆幸,还好自己没有介绍自己的导师,现在只盼望在场的专家学者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是石勂谦的学生,以免让他蒙羞。
楚荆就这样一直神游于会议之外,会议一结束,便赶紧往外走。快到门口时,何崇突然出现在她跟前,笑道:“你刚刚真是勇气可嘉呀,学术界就是需要你这样的激流。”
何崇很明显是调侃的语气,楚荆自然是听出来了。她怏怏地说:“师兄别挖苦我了,我知道今天算是惹麻烦了。只是我今天说的话有多严重?会不会连累石老师?”
“其实也不严重,主要是张教授刚好就是以研究外国理论见长的。还有最后一句话有那么一点杀伤力。”何崇本来已经清了清嗓子,但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楚荆一听,顿时泄了气,垂头丧气地坐在路边的石凳上。
“不用担心啦,石老师不会不管你的。你也可以往好的方面想嘛,比如张教授没有心脏病啊,这不是一件好事吗?”何崇用认真的口吻说道。楚荆无力地瞥了他一眼,说道:“谢谢你,这是我今天最大的幸运。”
何崇还是忍不住在那笑,过了一会说道:“要不你去跟张教授道歉吧。”
“我也想啊,可我要怎么去,他现在会见我吗?”楚荆丧气地说着,突然手机就响了,是石勂谦打来了,她赶紧接了。
“你去把我办公桌上那份现成的文件送到沁苑宾馆的二号会客厅,现在就送过来。”楚荆还没反应过来,电话就挂了。
“石老师打过来的,要我现在送文件去……我得去了,拜拜。”楚荆对何崇说。何崇笑了一下。楚荆飞一般地跑到编辑室,拿了文件便又向宾馆奔去。
她一口气就跑到二楼的会客厅。站在门口她整理了一下衣服,调匀自己的呼吸,准备敲门,就听到杨主任的声音。
“不是,这是勂谦的学生写的。”杨主任说道。
“石老师真是教之有方啊,这是难得的学生之作啊。”楚荆一听,吓了一跳,这不是上午那位张教授的声音吗?便在门口犹豫,不敢敲门了。
“哪里,只是这个学生本来并不是语言学出身,所以她能以独特的视角来看待语言现象,得出的结论自然就新颖些。她本科专业是心理学。”石勂谦说道。
楚荆听着,好像他们谈论的是自己,心下觉得疑惑,突然就觉得后背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何崇。
“怎么不进去啊。”说着,何崇便敲了敲门,就闪到一边。
门开了。开门的是杨主任。楚荆打过招呼,就走到石勂谦跟前说道:“石老师好,您要的文件我拿过来了。”石勂谦接了,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楚荆马上心领神会了,转身对张教授鞠躬说道:“张教授好!”张教授只是点了一下头,沉默不语。
杨主任见状,问道:“怎么,张教授,你们也认识吗?那正好,她就是刚刚那篇论文的作者。”张教授面露惊讶色,过了一会才说,略微见识过。
楚荆便把上午会议的事说了一遍。石勂谦听了,厉声斥问道:“安楚荆,你怎么能那般无礼呢!张教授是长辈,提出建议也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能这样出言不逊。开会之前我就告诉过你,学术讨论要做到有礼有节,你都没听进去吗?”又转身对张教授说道,“张教授,实在是对不起,是我管教不严,委屈了您。安楚荆,还不快给张教授道歉。”楚荆便走到张教授面前,鞠躬道:“张教授,今天上午在言语上多有得罪,实在是对不起,还望您见谅。”张教授见石勂谦面带愠色,楚荆的态度倒也诚恳便说道:“算了,年轻人急躁些也是有的。但下次还是要注意,既然做了石老师的学生就该多学学修身养性。”楚荆听了连连点头,又对石勂谦说道:“石老师,对不起,我没把您的教诲放在心上,给您丢人了。”石勂谦沉默不语。杨主任便说道:“算了,勂谦既然张教授都已经原谅她了,你就别生气了。不过安楚荆,下次可不能这样了啊,不然就算张教授宽宏大量原谅了你,我都不会放过你的。好了,你现在出去吧。”楚荆点点头,便一一道别后就出来了。
刚到出门,楚荆松了一口气,心想着这下这件事算完了吧。侧眼看见何崇还靠在门边上,就伸手对他做了个“V”形的手势。
为期三天的会议结束后。楚荆照例到编辑室值班,石勂谦已经来了。她便烧好了开水,拿到里面的办公室,问石勂谦要不要泡茶。石勂谦笑着点点头。楚荆便给他泡了一杯茶。石勂谦看着她却突然就叹了一口气。
“老师,您怎么好好地叹气啊?”楚荆不解的问。
石勂谦答道:“我在想,现在你对我算是毕恭毕敬了,可我担心哪天我老了,思想你跟你们不一样,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把我当老师看待吗?那时的年轻一辈又会怎样对待我们呢?真到那个时候我应该就是所谓的‘死在沙滩上的前浪’了吧。”
楚荆一听脸就红了。她当然知道石勂谦说这番话的用意,便说道:“石老师,您不要这么说。在我心中您永远是我最敬重的老师。我知道那天的学术会议我表现地很无礼。我以后一定改,绝对不会再这样给您丢脸了。”
“这不是给我丢脸的问题,是你内心本来就缺乏对前辈的尊重,所以才会随心所欲,脱口而出。你知道那天你的最后一句话在一个老学者听来是多么严重吗?”石勂谦这话算是批评了。
“当时不知道,但后来就知道了。”楚荆低头说,“石老师我知道错了,您罚我吧。”
“罚是没有用的,要你自己真正反省才行,张教授说的对,你是应该好好学着修身养性了。”石勂谦说着便将一堆书推到她面前。
楚荆一看,一本是《四书释义》(钱穆先生著),另五本是全套的《管锥编》(钱钟书先生著)。
“这么多啊,这还都是文言文的。”楚荆打开一本《管锥编》。
“不是让你一天看完啊,没事的时候看吧,又不是给你的任务,这些当是送你的。”石勂谦说道。
“我听说这些书是很深奥的,我怕看不懂。”
“这些书是为了磨练你的心性的,只要认真看就行,一开始不懂也没关系。我至今也有很多东西没有搞懂。”
楚荆又翻到了扉页,上面用钢笔写了“洒扫、应对、进退。”六个楷体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某年某月某日于编辑室赠与学生安楚荆。最后还题了自己的名字。楚荆皱着眉问这三个词有什么更深刻的意思吗。石勂谦笑道:“这你要自己去找答案了。”楚荆便谢过了石勂谦抱着书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