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问天下事,官贪吏要钱。
八方七处乱,十爨九无烟。
新年又到了,我的十三岁生日,没有给毫无生趣的冷宫带来多少快乐。
初一的早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朝贺的百官迟迟不来,父皇站在空荡荡的皇极殿里,百感交集。
初四的深夜,星入月中,宫里的人都感到这绝非吉兆。母亲抱着病体,在一本书上看到了:“星入月中主国破君亡,大凶之兆。”她不停地咳嗽,显得有些气紧。惨白着脸色,她将手中的图书投进了炉火……浓浓的黑烟,使她又咳作一团。
东边的天色刚刚亮,凤阳祖陵发生地震的消息就传了进来。母亲手中的药碗,落在地上碎了,又黑又苦的药汁溅到了父皇的身上……
“要好好将息,病好了我就接你出去。”
父亲安慰的话,并没有给母亲带来久违的笑容。父皇把许诺的生日礼物递给了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转身走了。刚刚练完拳的英姐,跑进来收拾完碎片。重新端来药碗,轻轻扶起我的母亲……
父亲给我的是一枚古玉,我后来才知道它就是震动江湖的昆仑玦。
母亲要了过去,托在手心上看了又看……她想说什么?嘴唇蠕动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最后,她把昆仑玦收到了胸前,让英姐带我去了书房。
那天的课文是礼运里的一段话,英姐要我先抄一遍,然后反复朗诵。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听着我的朗诵,母亲噙着泪点了点头,撒手仙去……
英姐在冷宫里,为我的母亲布置了灵堂。
七天以后,就再没有人来过了。只有英姐坚持住在这里,陪着我为母亲守灵。
过后所有的日子,单调得就象无头无尾的长夜。惊蛰以后,天空越发变得阴沉起来。冷浸浸的风,吹到脸上宛如刀割。外敌内寇,步步紧逼,城外的炮声已经隐隐可闻,不明就里的宫女惊恐失措地跑进跑出……
都说,李自成的百万大军,已经把整个北京城团团围死。排山倒海的攻势,已经把城外的防守阵地彻底荡平。
三月十七日,我的父皇最后一次上朝。他环视缄默不语的群臣,不知不觉竟潸然泪下。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案上写下:“文武百官个个可杀。”然后,又用手将它们无可奈何地擦拭干净。
十八日上午,突然间一道闪电刺穿了压城的黑云,激烈而尖厉的霹雳炸彻全城。跟着风而来的滂沱大雨,使偌大的京城笼罩在一片飞沙走石的迷茫之中。俄而,强劲的雨点变成了密集的冰雹,猖狂而放肆。
下午六时许,有人打开彰义门迎接叛军。随后其余外城各门也被陆陆续续地攻破,大顺军如潮水般涌入。烟火四起,拚杀声和呐喊声时高时低地传了进来,将曾经的辉煌和荣耀撕得粉碎,然后轻轻地抛在了空中……
我的父皇想到必须让太子安全离开,他让驸马都尉巩永固派家丁护送太子南行。巩永固跪在地上不停地叩头,泪水象雨点一样溅在了地上:“微臣安敢违抗圣旨而私蓄家丁,屋里的家仆很难保护好太子,冲出重围!”
父皇摆了摆手,猛击自己的胸膛,发出一声长叹。立在四周的宫女无不垂首呜咽,失声痛哭……
这时,太子哥哥,永王弟弟和定王弟弟,忽然走了进来,依旧穿着宫中的衣服。
“趁贼兵没到,请陛下放他们出宫,暂时住到妾父的家里。”跟在后面的母后,衣冠不整地一边哭一边说道。她将刚从宫外买来的旧衣,急急忙忙地套在了三个哥哥的身上。
父皇叫来司礼太监王承恩,让他将太子哥哥和两个弟弟送到母后父亲的家里。谁会想到?这时的周府已经大门紧闭,反复敲击后才有一个仆人打开了门上的小窗。
“今天是国丈八十寿辰,他反复吩咐过任何人都不得放入府内。”那个仆人认识王承恩,他把话一说完就关上窗转身而去。好在这时,田贵妃的父亲正巧骑马过来,将太子哥哥和两个弟弟接到了自己的府里。傍晚,喊杀声、马蹄声和刀剑声,已经清晰可闻。父皇神智恍忽地走进后宫,哭哭啼啼的宫女将他团团围住。父亲一言不发,只是挥了挥手,让她们各自逃生。
母后强打着精神迎了上去,还没开口就听到父皇说了一句:“大事去矣!你为天下之母,应该赴死!”
“妾追随陛下十八年,您从来没有听过我一句话。”母后越说越伤心:“事情走到了这一步,能够为社稷而死,又有何恨?”
站在一旁的袁妃转身想走,父亲忽然拔出刀,几步赶了上去……连中数刀的袁妃倒在地上,血流不止。刚刚跑来的大姐,吓得发出一声惊叫,刚刚转过身一只手臂就被砍了下来……
“为什么你要生在帝王之家呢?为什么……”父皇摇摇晃晃地喃喃自语,丢下钢刀踉踉跄跄地推开了坤宁宫的大门,看见母后已经自缢身亡,含混不清地嘟噜了一句:“好,好……”
“怀玉公主,快跟英姐走!”
从小到大带我的英姐,满头是汗地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仅仅只有五岁的昭仁妹妹,刚刚跑出来就被父亲逮个正着。她还来得及喊出声来,就被父皇的剑穿透了胸膛。她的双手恐惧地握着剑刃,血一点一点地打在了地上。
王承恩闻声赶来,看到父皇愣愣地站在原地,目光浑浊而涣散。
“陛下,我们走吧!”父亲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快步巨走了出去。王承恩带着十几个太监跟着一阵急跑……
英姐带着我穿过一座座门庭,从神武门跑出了属于父亲的皇宫。
不知道英姐将把我带向哪里?就象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撞进了阴间。
夜很黑,僻静的小巷两边都是高高立起的围墙。喊杀声仿佛十分遥远,城外的火光映红了西山。所有的门都关上了,所有的窗都跳动着烛光……这就是宫女们魂牵梦绕的外面?一个同样没有笑声,只有恐怖和死寂的世界。
叩开了一扇有些狭窄的木门,一个系着蓝色碎花围裙的女佣,抱着英姐就哭了出来。“我们知道你会来,这不小姐让我从早上一直守到现在……小姐把床都收拾好了,还给你们准备了夜宵。”女佣的唠叨,使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
女佣将我们带进了一个别致的小院,瘦骨嶙峋的太湖石,风姿卓约湘妃竹的,让我目不暇接。这里是国舅田府的后花园,暂时拨给了山海关总兵大人的爱妾陈圆圆。
“圆圆姐,我带着妹妹来了。”秀发高耸,双目横波,略施淡妆的陈姨,有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矜持,就象一朵临波迎风的芙蕖。
“这就是你时常问起的陈姨!”
陈姨牵起我的手,轻轻地放到自己的脸上。眼角不断涌出的泪,象火一样烧灼到了我的手指。两年前,我在田妃的承乾宫看过她的轻歌曼舞。现在,她瘦了不少,眉宇间也多了几许忧郁……
“妹妹,田府里的人不知道这事。你们只管住,不要再走了!”
英姐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然后抱起我跟着陈姨走进了幽香迷人的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