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朝,嘉阳三年。密云城淮南王府内一连几夜灯火通明,准备十六郡主明日的生辰和三日后的订婚宴。下人们穿廊游轩,捧盘端碗,谁也没空闲聊。
大总管李苗带着俩小厮来回各处巡视进度,他双手负背,行动如风绷着一张老脸好像谁欠了他棺材钱不还了似的。他边走边回身对后面的小厮吩咐明天该注意的事项,小厮躬身垂首唯唯诺诺
“都明白了?”还没等回答,一声闷响,他人已和后面的小厮撞到一起跌倒在地了,一身厚肥的肉差点把俩小厮压成肉饼。李总管挣扎着爬起,只觉怒火烧天,嘴里骂骂咧咧:“哪个挨千刀的,倒跑这来偷懒?”
张嫒无辜啊,明明在自己的小院门口站立如挺松,怎么反过来撞到别人了。想了片刻还是老实回道:“回老爷,小人不是有意为之,还望老爷高抬贵手!”
李苗但觉朦胧中一人身量高挑,比自己足足高出了大半个头,他贼眼一闪,捂着脸哀声说道:“哎哟,原来是十七郡主,小人受不起您这大礼,掌嘴掌嘴。”说着往自己老脸上轻轻拍几下,又问:“大半夜的,您不在院里呆着出来受凉?”言语间丝毫不提撞他的事,当然是不敢,不是怕她告诉王爷,而是此女武艺高强,蛮力惊人,性情古怪难搞得紧。
张嫒在心里翻个大白眼,关你什么事。面上平静如初,淡淡道:“出恭”她女儿家在男人面前说出这两字,脸不红心不跳。倒是李总管尴尬的转过身,飘来一句小的告辞,便领小厮而去。
张嫒也回屋去了,她在这个暗潮汹涌的淮南王后院里生存,娘亲死得早,十岁起就独自生活,身为郡主被遗忘了很久,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她母亲没有娘家背景,自身姿容也不如上院的姐妹们,她老子姬妾儿女众多,名字都记不过来,张嫒被遗忘再正常不过,好有个小院落还能供她栖身。她裹着潮湿的被褥,沾床就睡得死沉,要不是被人拖拉拽掐说什么人多了、忙不过来、搬货、总管,梦里的那盘刚从滚辣的火锅捞出来的羊肉卷该吃进嘴里了。
她砸吧砸吧嘴,眼睛都没睁,怒骂了一句:“谁他娘的打搅我和火锅的恩爱缠绵?出来受死!”,骂完又想倒头大睡。那人那肯放过她,于是絮絮叨叨:“你不去帮兄弟们,今晚大伙都得挨饿了。。”
张嫒被她说烦了,撩起眼皮,又合上,是马厩看马的刘篱,便不耐烦道:“关老子什么事?爱吃不吃,滚!本大爷要睡觉!”
刘篱求爷爷告奶奶道:“我还想着这事之后,请你到鸿福楼吃火锅呢,瘦中带点肥,薄如纸张的羊肉片……”张嫒听说要吃火锅早就醒了,然后说到羊肉片,再也按耐不住,一咕噜翻身爬起,拽着张篱夺门而去。张篱知道这招对她凑效,心下暗暗得意。
两个女孩身量相等,一个是父母死于战乱中,走投无路女扮男装混进王府看马的秀才之女。一个是王府被遗忘的郡主,两人第一次见面便入上对方眼中,张嫒看到刘篱第一眼就被那一身羊脂般的肌肤,明艳的五官晃得眼瞎,她羡慕死了。相处几次下来后,果然是臭味相投,不禁感叹相见恨晚,几年下来已是心意相通,互视对方为知己。
刘篱说的大院就是王府一进的大院,此时偌大的庭院被各路官员进献的物什堆满,什么张大人的檀木太师椅一双,赵大人黄金琉璃塔一顶、陆大人的吴道子送子天王图,样样珍贵样样稀奇。可是都没有兰陵赵家,云柔郡主未婚夫赵熙阳带来的定亲礼珍贵,繁样。据说那赵姑爷有事耽搁在陇兴城,只好让贴身侍卫先把定亲礼送过来了。
张嫒肤呈麦色,面部轮廓深刻,双目炯炯有神,又常年素色衣袍,头发盘上头顶,用布包住,加上身量高挑,形容可以说是剑眉星目,仪表堂堂的少年郎,和张篱偷溜出府观赏元宵灯火节时两人不知被多少姑娘家求爱,最后一群女人把她俩堵在小巷里非逼她俩各选其中一个时起,她就有点恼这副皮囊。此时和女扮男装的刘篱混在人堆里,竟也没人看出是女儿身,倒省去不少麻烦。
两人力大无穷人家两人抬的巨沉木箱,她两个扛起就走,手起手落间就从乌金西坠到月上柳梢,两人干活的利落劲惹得进出王府大门的官爷们大声喝彩,都道若家中有这等好手一个,那得省好几张嘴吃饭了,没有不羡慕淮南王的。
淮南王领着他的两个儿子在门口拱手迎客,看着车马填门,人山人海笑得下巴抽搐。
当天自然是宾客尽欢,觥筹交错。张嫒和刘篱晚饭是和一堆小厮挤在后厨里吃的,听到前厅的小厮跑进来说杨太守领着鲜卑宇文部北鞑子杀到永贵街啦,张嫒还以为他在开玩笑,还笑骂一声去你娘的。
可她很快就知道这事不是闹着玩的,她怀里抱着的头颅正是来报信的小厮,脸上永恒凝固着微微惊讶的表情,流到张嫒手里的鲜血还是温热的,可是张嫒一点温度都感觉不到,她……吓傻了。
她记得当时她说去你娘的时候,那小厮气得满脸通红就要往门外跑,张嫒怕他真恼了也追过去,双手伸出要拍他的肩,却接到了这玩意,然后就看到一位着灰色盔甲灰色军服的军士手里仍保持着甩刀动作,他走过来朝怔在原地的张嫒冷冷哼声,抽出钉入门框三寸的钢刀,然后挥手,傲然而去,这动作多潇洒多利落,换在平时张嫒要忍不住大声喝彩,现在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正在吃饭的小厮和刘篱保持着啃馒头的姿势,他们也……吓傻了。又来好几个军士,他们声如洪钟,带着恶狠狠又厌恶的音调说道:“都蹲到地上去,不想死得更快的话!”
耳朵不知什么起一直充斥着刀入肉内的闷声,和女人孩子的哭闹声,当砍倒张嫒身侧的小厮时,她的衣服被鲜血浸得拧出血水来,黏糊糊的怪难受。
她没看到那军士是怎么举到朝她砍下来的,她只知道她现在还没死,多亏一个军士嘴快,也许得好好感谢那人吧,他说军中正缺人手,留下这两个吧,长得人高马大的,想是搬砖搬木的好手,将军下令天晓前要往城外骆驼山搬运石块,还命令要在一个月内造造船一千,分派的五十个人根本就不够用,所以刘篱也没死。拿砍刀的犹豫一下,还是同意了,毕竟说话的人是个官大他一级的都尉。
他冷哼一声似是不屑又似不甘心,扛着刀跑到庭院朝乱窜的丫鬟婆子乱挥,然后人头腰身齐刷刷滚到地上,血溪流得老远了。张嫒亲眼目睹这一切,没容她作什么情绪,就被那都尉拽起粗鲁驱赶,她和刘篱还未跨出门槛就前胸撞后背,一直揣在怀里的人头也随着滚落在地。
都尉理都不理,竖眉呵斥道:“走快点,这速度走到城门天都亮了。”然后“啪啪”声响,张嫒和刘篱的身上各挨了一鞭,入骨的剧痛蔓延四肢百骸。她俩条件反射,机械的加快脚程,一路跨过尸体踩着血水,就跟随都尉来到城外,火把忽明忽暗中,护城河里堆满尸体,甲板也被火烧成木炭,只卸了几块质地紧密结实的门板横跨过去,张嫒踏在上面,低首看得仔细,就觉有点像……王府大门朱红色厚实的门板。张嫒忽然有些悲伤,毕竟也是为自己遮风挡雨过的家,瞬间就与同住那里的人阴阳相隔,刘篱听到前面张嫒轻微的叹息声,面无表情,她经历过一次,然而仅一次已经把那颗心麻木了。
都尉把她俩带到三十里地外四面环山的山谷,亲手叫给一个着北军都尉军服的男子,便拽马回城。那人长得细眼长脸,张嫒和刘篱够高,他却还比两人还高出一个头来,活像跟顶天柱。张嫒一看地势就知道这是密云城骆驼山脉一带,群山连绵直抵密江。谷中早已有北军的一营五百人兵马,皆分百人为一小队共四队朝四面山中搬运石块和箭矢,人多却不杂乱,一切有条不紊。
俩人跟在少言寡语,整齐有素的鞑子军士屁股后埋头往山上搬运石块,当张嫒正咬牙把最后一块巨石举到垒得老高的石堆上时,都尉说说将军来了,说了两遍,然后张嫒托着沉重的石块硬挨一鞭,疼得她立即松手,石块不客气的砸到脚面,张嫒忍不住“啊”了一声,在原地抱腿打圈,直到一堵高大的人墙堵在面前,张嫒才含泪抬眸往上,对上的却是一个年轻男子冷酷的目光,他冷峻的面容微微不耐。
然后越过张嫒往高处站,吩咐道:“赵熙阳的人马一入谷就投石放箭。”他才话刚落下没多久,探子就来报说“来了”就听嘀嗒嘀嗒马蹄声由远而近,原本立在那儿的军士全都靠拢到石墙后,号角呜呜响起,将军一声令下,乱石流矢如雨般撒向谷中。
霎时谷中的怒骂、马嘶、喊叫痛呼声,传入耳内使人感到无比绝望。张嫒忍着剧痛想着等会鞑子定让我俩帮手,残害自己同胞,然后一刀搠死,太无耻了,她恨道。估计老天都不忍,张嫒心下一动,便趁乱爬到刘篱身侧,低声问她要不要逃跑,刘篱咬牙思索片刻,抬脸看张嫒,重重点头,那明丽的双眸满是坚定与信任,还有对自由呼吸的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