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馆驿一处不怎么起眼的小房子,李承乾一脸舒适的喝着茶,杨林毕恭毕敬的站在他身后,而他身前,站着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或者说一个应该已经死去多日的人——前任扬州刺史崔亮。
按理说崔亮应该在钦差驾临扬州的第二天,就已经被“太子殿下”枭首示众了。可事实是那个死去的不过是一个替身,真正的崔亮早就按着李承乾的吩咐,被东宫卫队严密看管了起来。
崔亮在这次的江南案中牵扯甚深,按律早该死八百回了,至于李承乾为什么不杀他,主要还是考虑到了他身后的势力。
崔亮是清河崔氏的族人,清河崔氏的祖先是春秋战国时期齐国的公卿之一。西汉时期,崔氏一族举族迁徙到了清河郡,这才有的清河崔氏的招牌。东汉时期,清河崔氏分出了一个分支,这部分族人搬到了河北博陵,成了博陵崔氏。博陵崔氏最著名的人便是三国时期的崔州平,是诸葛亮的四个至交好友之一。唐朝立国之初,有五姓七望,为天下世家之首,这其中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占了两席。
前些年朝廷有意向要给天下世家定个品级,有人便提议将崔家列为一品,可是却被李二陛下否决了。本来李二陛下做这件事就是为了提高李家在世家中的地位,又怎么可能让人坐在自己的头上。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身为皇室的李家得了第一等,崔家只得了一个三等。不过既然有人认为崔家该为一等,这崔家的实力就可见一斑了。
正是因为崔家的实力太过深厚,李承乾才接纳了赵元茂等人的意见,饶了崔亮一命。毕竟这次下江南的主要任务还是处理江南世家,如非必要,现在还不不要过分撩拨那几个山东世家的神经。虽说朝廷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已经有了和他们一斗的实力,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老老实实先把眼下的事情做好才是最重要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崔亮才能捡回一条命。
本来李承乾的打算是找个合适的时机饶了他的罪过,现在发生了王家这么一档子事,李承乾倒是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这才有的今天的见面。
李承乾用眼神示意崔亮坐下,一边淡定的喝着茶,一边随口问道:“崔卿最近休息的可好?”
崔亮恭敬的说道:“托殿下的福,嗣道(崔亮的字)这几天都睡的不错。”
崔亮小心翼翼的观察这李承乾的表情,被关了这么多天,他也想开了。朝廷这次是要处理江南世家,自己这个山东人跟着凑什么热闹。当日面对王九的诘问,崔亮表面看上去好像大义凛然的样子,其实心里早就虚的不行。****说的那些事的确是他做下的,就是想辩驳,也找不到理由。
等到最后被卫士拖出去的时候,崔亮几乎已经是心若死灰了。可是就当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突然发现侍卫拖了一个和自己长相差不多的人出来砍了头,而他则被人带到一个隐秘的小屋里,看押了起来。
就在“崔亮”的人头在江南各县传阅的时候,两拨人马分别出城,往北方奔去,一拨是王家派出来,为的是挑起崔氏和朝廷不和。崔亮可不是一般的崔氏族人,他的父亲就是如今的崔氏族长。这一代的崔氏族长就是个二愣子,平时对崔亮这个小儿子万分的疼爱,如果知道崔亮死在了朝廷手里,以他的脑子,能做出什么事还真不好说。李承乾和李恪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把崔亮抓起来之后,立马就派人到清河郡,向崔家解释。
在处理了崔亮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不过这些都不是崔亮能知道的。这几天他一直过着近乎软禁的生活,每天无所事事的日子反而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去思考。想了这么多天,他也算是想明白了,朝廷要处置江南世家便处置就是了,自己何必夹在中间做这个两头都不讨好的糊涂蛋。想通了这一点,崔亮上次和今天前倨后恭的态度也就不奇怪了。
李承乾当然不知道崔亮心里的想法,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和崔亮的谈话。拨了拨茶碗里的茶叶,李承乾并没有直接问话,反而和崔亮拉起了家常:“孤听说崔卿是清河崔氏子弟,不知道是不是啊?”
崔亮心中一凛:太子问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对我崔家下手?麻蛋,我就知道王盛这个老匹夫没安好心,这是想把我崔家给拉下水啊。不行,决不能让家族搅进这淌浑水里。
虽然在心里把王家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可是骂归骂,太子的问题还是不能不回答的。崔亮身为崔氏子孙的事可谓是路人皆知,实在是否定不了:“不错,嗣道正是崔氏子弟。不过实在丢脸,嗣道空有满腹学问居然为奸人蒙骗,犯下大错,实在无颜面对祖宗。”
崔亮这话就有点意思了,他只说自己是崔氏族人,却没把日常挂在嘴边的族长之子的身份说出来。他的想法很简单,无非就是怕自己身为崔氏的少族长,牵扯进了这个案子,难免会让朝廷觉得:好嘛,少族长都牵扯进来了,这要说崔氏没参与这个案子谁信呐。朝廷说不定就凭着这个,开始对崔家下手了。
隐瞒自己身份的同时,他还强调自己是被“奸人”蒙骗,只要太子一问这个“奸人”是谁,自己就能借着这个机会脱身。
他的这些小聪明李承乾看出来也罢,看不出来也罢,都不会在乎,反正他今天的目的也不是这个。李承乾没有顺着崔亮的话往下问,反而说了句看上去不着边际的话:“孤听说卢国公程知节的夫人也是崔氏族人,不知道和崔卿你是什么关系啊?”
太子殿下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崔亮的脑子更糊涂了,不过还是一五一十的答道:“程老夫人正是家父的姑姑,嗣道的亲姑奶奶。”
李承乾点点头,一脸的追忆之色:“孤在长安的时候,程老公爷曾多次指点过孤,父皇也不止一次的在孤面前说程老公爷乃是国之肱骨,世之干城,孤深以为然。”
刚才不是还在说我的事吗?怎么突然又说到程咬金哪里去了?崔亮心中不解,却不敢打断李承乾的话,不过好在李承乾也没有兜太大的圈子,继续说道:“孤以为像程老国公这样的国之栋梁,其家人,想必也是忠良纯善之辈,崔卿以为如何?”
如果这个时候崔亮还不明白李承乾的意思,那真的可以找根绳子吊死算了。
看到一线生机的崔亮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深施一礼,说道:“嗣道定当效仿姑老爷,为大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承乾示意杨林把他扶回椅子上,说道:“如此,孤便直说了。现在孤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殿下但有差遣,嗣道万死不辞。”
李承乾摆了摆手:“孤也不要你千死万死的。只要你老老实实把这次江南案的前前后后都给孤交代清楚,不可有一丝遗漏,你可清楚?”
“是,殿下。”崔亮答应了一声。
随着崔亮的叙述,李承乾这才第一次知道了江南案的具体情况。
根据崔亮的交代,早在江南案发生前半个多月的时候,他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那是清明之后没几天的一个早上,崔亮正在刺史府处理公务,门下的小吏呈上了一封请柬,请客的人就是王盛。
王盛将崔亮约到了一条花船上,同桌的还有其他几个世家的族长和老人。席间王盛向他说起最近扬州可能会有变故,希望他这个扬州刺史帮帮忙,网开一面,缓个几天再处理。
崔亮本有心拒绝,可是王盛几次三番的请求,让他有些抹不开面子,再加上王盛保证这件事对各大世家绝对是有益无害。看在同是世家的面子上,被灌的有些迷糊的崔亮就这么应承了下来。
就在两人见面后不久,扬州司仓上报有百姓抗税,希望刺史大人赶快拿个主意。
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崔亮就明白这一定是王盛所说的扬州城的变故。一来崔亮身为世家子弟,本来自己就不怎么支持这个新的税法;二来他前面也答应了王盛,君子重诺,虽说觉得王家这种做法不妥,可为了自己的面子,崔亮决定暂且搁置这件事。在他想来,王家闹几天也没什么问题,闹过之后,散了胸中的闷气,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崔亮本来认为抗税这件事估计要不了几天就会不了了之,因此也就没放在心上,可谁知过了没两天就传来了百姓被害的消息,这下崔亮可是慌了手脚了。不管什么时候,治下发生人命大案,作为父母官的肯定逃脱不了责罚,更何况现在刚发生抗税的事,死的那几个又都是抗税的百姓。这要是传出去,别说官位,这条小命能不能保住还在两说。万分心急之下,这才说出了不用管百姓死活那番话,因为他知道,那些“枉死”的百姓都是王家事先安排的,手尾肯定都已经收拾干净了,就算查也查不出什么门道。
这边压制着百姓的情绪,那边,崔亮连夜赶到了金陵,想好好问问王盛,他到底想做什么。
在金陵被支来支去了好几天,崔亮终于是见到了王盛,可是他没想到王盛居然矢口否认了所有的一切,推说扬州发生的事和自己无关。
论城府崔亮哪里会是王盛的对手,万般无奈之下,崔亮只得先赶回扬州。可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他离开的这几天局势已经无法挽回了。
抗税百姓的无故横死,在有心人的挑拨下,矛头全都对准了官府。偏偏这个时候崔亮被拖在了金陵,淮南道节度使也巡查在外,扬州城里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没有了主事的,下面那些小吏就算有心,也是无力。就在崔亮回到扬州的时候,不少地痞流氓都走上街头,给本来就不平静的扬州局势添了一把火。民乱,终于还是发生了。
民乱一旦开始,那就不是靠地方官府就能解决的了。随着民乱范围越来越大,巡查在外的淮南节度使包熙同也收到了消息,赶回了扬州。二人一番商议之后,一边上表奏报朝廷,一边请扬州都督何全调兵平息民乱。有了军队的加入,江南的民乱很快就平息了。在那之后,众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李承乾的龙舟就已经进了江南地界。之后的事,李承乾知道的比他还清楚,也就不用再说了。
听了崔亮的描述,李承乾不得不佩服王盛的心机和狠毒。在王盛这盘棋里,江南一地,上至节度衙门,下至黎民百姓,都成了他的棋子。为的就是下这盘搅乱江南,甚至祸延山东的大棋,为的就是向朝廷示威,让李二陛下看看他们这些世家的实力。他成功了,江南一地被闹的民生不安,百业凋敝。
如此心计,如果能用在正途,未尝不是国家之幸,可是王盛却把这种手段用在和朝廷对抗。为了维护自己一家的利益,不惜让江南数百万人跟着遭殃,这种行为着实可恨。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江南的百姓,对这种人,李承乾下定决心一定要除之而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