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闲话
我几乎被海水呛晕,同时身体一刻不停地被吸入深渊,意识也逐渐模糊了……
恍惚间,我被三四双胳膊抓住,脱离深渊吞噬,转而被丢弃到一块儿由钢铁铸成的砧板上。吵吵嚷嚷,他们很关系我的死活。有人撩开我的眼皮,见我的瞳孔没有发散,惊呼一声“感谢上帝!”。又往我嘴里塞进几颗不知名的药丸,见我生命体征平稳,随后将我放到一艘小船上,我平躺着,向岸边漂去……
等我完全清醒,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都感觉到无比的舒适惬意,我想,云彩也不过如此吧?眼下肯定在做梦,做小时候在云彩里嬉戏睡觉的梦。梦啊,永远不要醒过来,该是多好?……
我终于还是醒过来,睁开眼睛,意识逐渐清醒,开始打量周遭的一切:桌椅、灶台、衣服、梳妆镜,还有现代化的乳制品、医药,甚至有一台小型发电机。凡此种种,与山洞天然的原始气息格格不入,我不由得又紧皱眉头。
见我醒了,机器狗倒戈屁颠屁颠跑过来,拿鼻子亲我的脸。有这个伙伴相处,心下顿时宽慰不少。
目光往回收,我想起床,摸摸身上盖的东西,居然是正经八百的羽绒被!被褥也是现代化的工业制品,再下面就是厚厚的干草,最底下是运送食品的小皮划艇——真的又防潮又有缓冲性,怪不得我怎么舒服。起来吧,被尿憋得慌,掀开被子,又是一阵惊喜:我居然穿上了衣服!下身内裤短裤,上身体恤,在外面赤身露体久了,居然还有些不习惯?我兴冲冲跑到梳妆镜站好,仔细打量自己:老了,眼角有了鱼尾纹。脸颊消瘦,胡子乱糟糟,眼睛反倒出奇的明亮。我对着镜子转了一圈儿,肩膀、胳臂、腰部、臀、双腿都如野人般健壮,随时可以搏杀。那数年前,大腹便便的模样,反倒成为久远的记忆,除了我自己,几乎没有人相信,我已经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个人。我对于镜子中自己,开始一种羡慕同时自豪的情绪,不时妄想:永远年轻不变老该有多好?!
意识如流水,记忆不自觉回溯,我躺回床上,想到骑着海豚偷袭那些水手的大概经过,不由得阵阵后怕。当时倘使他们掏出冲锋枪之类的武器,瞬间就能把我扫成筛子。我也太冲动了,只凭借一腔勇力就杀人夺船,实在狂妄至极,也幸亏海豚突然失去了冲劲儿,否则性命在不在都未可知。我那么鲁莽,为什么意生身也跟着我瞎起哄,不劝阻我?实在咄咄怪事。我屏息凝神,试图召唤他,努了半天力,除了眉心处生疼,什么也没发生。他没有实质之体,又是意化而来,对于被海豚吞噬之说,我并不放在心上。而且假如他真的出了事,冒着被封印的奇险,应该不会接近目标,突然没了后劲儿了,可他出了什么事情了?
但听得外面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响动,黄小翠大大方方走进来,看见我,突然定住了。
“你们救了我?”我先打破沉默。
“嗯,是的。”
“谢谢你们!”
“嗯,你……还要走吗?”
“会吧,我不属于这里。算了,我走了,呆在这里好不舒服。”
“唉,你真是我见到的最拗的人。”
我冲她憨憨一笑,转身开始收拾东西。
“你要去哪儿?”她的语气中,带有一些不舍。
“我不知道,反正离你们越远越好。”我下意识说道。
随后,我被她狠狠一推,一屁股坐到床上,不知道她意欲何为:“黄小翠,你这是干什么?”
“你知道,我们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么?你随心索性的一走,把我抛弃,自己躲起来故意不见我,很舒服是吧?”黄小翠的眼睛已经泪水晶莹了。
“我舒服,哼,是啊,很舒服。你们过得也挺好的不是?衣食无忧,现代化的物品每周供应,应有尽用。”我赌气道。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天你走之后,我以为你过一会儿就回来,想不到你居然吃我的醋,生气躲着我。唉,要早知道这样,我那天就跟你走了。”她一脸诚恳。
我低垂着脑袋,不置一词。男人对这方面就是如此处理,也不是想什么对策,只是下意识的反应。
她见我这副模样,以为她的话没有产生什么效果,继续说道:“富贵,你和他真的不一样!你们男人总是喜欢和同性比较,容易忽略女人个体的看法……哎,你真的太犟了。”
这番话说完,我们互相沉默三四分钟,终于,我有一丝妄念产生。
“小翠,你对我到底什么态度?一句话,你喜欢我吗?”
“我……”
一句话骚的她面皮绯红,低着头沉思半天,好像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吼道:“喜欢!喜欢!你非得让我亲口说出这话吗?”
被一个女子表白,作为男方,我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无边的焦虑反而潜滋暗长。
又是一阵沉默。
“是你们救了我?”
“对,准确的说,是赵牲旺救了你。”
“是他?”
那天,他们照例去海边等待潜水艇,等了三两个小时,一无所获。然后我粉墨登场,在他们眼里,我蒙着眼睛、骑着倒戈到海崖。从机器狗身上跳下来,也不摘取眼罩,面对大海,像是在眺望着什么。不多时,他们看见我向前猛冲,一个猛子扎入海里。谜底揭晓,在他们眼中,我这神神叨叨的行为,居然是为了自杀?可自杀搞这么多名堂做什么?据黄小翠描述,赵牲旺一个箭步冲出去,奔到崖底,手搭凉棚遥看我的死活,黄小翠、白娟娟紧随其后。我没有死,不停叫嚷,后来貌似跟谁对话,到最后居然向着海滩游过去了。正当他们目不暇接的当儿,不一会儿戏法似的有条海豚被我骑在胯下,驮着我向那艘潜水艇拼命冲过去。快接近潜水艇时,突然又见我掉到海里去了,功亏一篑,拼命挣扎。水手们和他们三个同时惊呼,黄小翠若不是白娟娟死命拉着,非得跑进大海救我。幸运的是水兵们将我及时捞起,另外找出一条皮划艇,连同生活物资一齐送出去。到了中途,皮划艇失去动力,是赵牲旺跳到海里,慢慢拉着,最后背着我到了这山洞。
听到这里,我不禁愕然,没料到是他救了我。一个人要是对你纯粹的坏,没有一点好处,你恨不得对他千刀万剐。在你危难之际,又是这个人,还给你一丝丝帮助,这样就使你有些茫然了,甚至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强迫自己对他充满敌意,不想这回帮助对他的形象有所改观,拼命地否认,想起他对我种种阴险……唉,算了,痛恨一个人好累。赵牲旺,你算是救了我一命,我也不找你报仇了。
“富贵,留下来,好吗?”黄小翠拉着我的手,一脸恳切。
“好吧。只是我可以陪着你,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我一个人孤独久了,更不会与人相处了。”
他见我神情落寞,一副不知所谓的模样,心生怜悯,握住我的手,说道:“你心结总是太重,总以为生活在聚光灯之下,事实上,人人都是关心自己,并没有把你的一举一动放在心上,随自己的心就好了。而且,每个人都是顾及一点脸面,并不会为了一点小事,轻易撕破脸皮。假如你脸皮厚一点,别人就往后退一份,最不好的结果,也只是不肯让步而已,于你自己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失。”
这话如醍醐灌顶,破解我许多在人际方面上的困惑,仔细想想,大是有理。我很激动,笑道:“小翠,你真是天才,是怎么想起来的?”
黄小翠闻言一笑,随即有些犹豫,说道:“这是赵牲旺说的,他说这个世界上还是脸皮厚的家伙吃香,厚脸皮到一定境界,就是很不要脸,无所谓无底线。等真的没有一点底线节操,人就可以变得无比洒脱。我给他的这番奇谈怪论起名叫《厚脸皮经》。嘻嘻。”
她说着无心,我听得反而心脏急速跳动,后背直冒冷汗,嗫嚅道:“这个……这……这家伙可真是个人精儿,看来我这辈子都比不上他了。”
黄小翠见话锋不对,连忙说道:“不不,不许这样想。我可不喜欢无耻的家伙,你不知道他说的那番话,我听了直犯恶心。连白娟娟也听了,也是紧皱眉头。”
“嗯,你们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我不想再谈论他,岔开话题道。
“勉强维持而已。”黄小翠苦笑一声,接着讲道,“你不辞而别,我们三个人都傻了眼。毕竟你比他们要更知道怎么种庄稼,那里去砍柴,那些东西可以吃,那些水可以喝……虽然我在这里,自以为比他们强一些,可我不干活,实际操作才发现,我简直一无是处,完全仰仗着你才活下来的。这日子总得过,接收你留下来的庄稼,开始尝试哪些食物能吃,那些不能吃……开天辟地一般艰难。”
“不是有人给你们供给吗?”我疑惑道。
“那不过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半年前,我们辛辛苦苦侍弄的庄稼地,没来由的起了火。那可是已经成熟的庄稼啊,一颗不剩,全没了。唉,又一次陷入绝境。赵牲旺开始无休止的抱怨,拿我们出气,咒骂你,咒骂能看到的一切。半年前,他脑子里想出个歪点子,逼着我们躺在山崖上,晒人干似的,又不吃不喝。当我们濒临死亡之时,那些潜水艇出现了。”
我绝倒,没想到赵牲旺用这个方法逼迫他们现身,可谓扣住了刘创世的命脉。不知道是七年还是八年前,我上岛之时,如果也用这个方法逼迫他们,说不定也不会受那么多苦了。这个赵牲旺,果然是胜我百倍。
黄小翠见我愁眉不展,笑道:“你想什么呢?”
“呃……哦,我想来一件事情。”我当然不能把心目中实话说出来,显得也忒小气了,“我觉得是一个好的思路,他们无时无刻都在观察者咱们。”
“什么呀?”她这回笑靥如花。
“呃,我的意思是逼他们现身,想办法回家。”
“那么,昨天你搞得哪一出,就是想偷袭吗?怪模怪样的,我们以为你去自杀了。”
“呵呵,哪有的事儿啊,你在岛上,我怎么会离你而去?不过昨天有些鲁莽心急了。”
正说话间,但听到洞口有脚步声响,自不必说,非赵牲旺白娟娟无疑。
“富贵兄弟,你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