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涟说她常常做着一个可怕的噩梦:秦军蝗虫般地黑压压冲出天际,四方的军阵整齐划一,踏着鼓点山呼海啸的淹没过来。唰唰唰的脚步声利索的在百步前停住,紧接着一场场的箭雨撕裂开窒息着的空气,万箭齐发遮天蔽日而下,把她的祖父项燕射成了刺猬。
项燕站在高处瞭望者秦军乌龟壳似的壁垒,秦军仿佛脚底生了根,扎入楚国肥沃的土地里生根发芽不走了,一年来任你嬉笑谩骂就是坚壁不出。树头的绿色吐牙而出又泛黄落地,粮草随着时间的推移飞快的耗尽,项燕越来越心烦意乱,终于悲哀的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然而项燕的背后响起了进攻的号角,王剪的六十万大军露出了隐藏许久的獠牙,伸出利爪冲出了坚固的乌龟壳壁垒,打出了横扫六国的最后一击。秦军的脚步声雷鸣般靠近,项燕将疲乏饥饿的楚军勉强排出阵列,他清楚这将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次战斗。
山野蒲公英絮满天荡漾,携带着种子漫无目的的随风飘荡扬,无头无脑的跌入尘土,停留于树梢,划过项燕的眼睛落在他的肩膀。项燕抓住肩上的絮儿,盯着中间的黑点种子,自言自语道:“种子在还会有希望!”回过神嘱咐二儿子项梁:“和项伯带着小羽和小涟快跑吧,去找范先生,他才是治国良臣。”这位楚国的战神可以在战场上打败虎狼之师一次次的疯狂进攻,却扭转不了两国国力悬殊的差距,今天的败绩早已注定,此刻他痛苦的发现自己只不过是楚国的安慰剂而非治病良药。
项涟依被项梁抱着飞奔,身上的衣裳浸透了项梁的眼泪和鼻涕,旁边的三叔项伯抱着惊恐茫然不知所措的小项羽也狂奔着。她依靠在项梁的肩膀看着越来越远的战场,她的父亲项渠抱着祖父成了筛子的尸体哭泣,刹那间跳起来,带着剩余的楚卒在一阵阵血雨腥风中消失于黑色蝗虫群的撕咬,留下满地沾血的蒲公英絮儿。
项梁他们几个浸着鲜血和仇恨的种子,颠沛流离的飘落在了江东大地,只需要光和热,老天爷再打赏点雨水,复仇的种子就开始生根发芽。
江东好地方,那年始皇帝的车队来了,延绵数里的车队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新纳入帝国版块的国民拥簇在驰道两旁,挣相前来目睹千古一帝的风采。黑色的旌旗在骑着骏马的武士们手里托举着,醒目的昭示着皇帝的到来,后面跟着的是秦国最精锐的将士,手持的金戈在阳光下闪着锐利的光芒,那一只只发着死亡气息的眼睛里,无声息的透露着警告:谁敢挑战始皇帝的权威,这支亡灵之师就送谁下地狱。
那四匹棕色的高马拉着的华丽的车辇缓缓进入人们的视野,每人都张大眼睛往车厢里瞧,没有人可以看到蚊子都飞不进的车厢里的情形,可是也没有人不知道这里面坐的是谁。里面的人是凶神恶煞,或是青面獠牙,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兽,此刻出现在所有人的脑海里的形象是不一样的,但是萦绕在心头惶惶的惊恐是一样的,始皇帝的目的达到了。
项涟说他们当时也混在人群中,项梁身穿着黑色宽长袍,掩盖着底下的利刃。楚国尚红,他却披着秦国崇尚的黑色,黑得让他窒息。回想过往的父兄的慈爱,家庭的温馨,锦衣玉食,贵族的身份,而如今低入尘土得瞻仰着爆发户般惊天动地的炫耀,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个车厢,右手慢慢的伸入宽阔的黑袍。
项涟察觉出了异样,焦急的碰了碰项梁的手臂,只是那人依然无动于衷的注视前方,手里快要接近那把利刃。项链心跳得厉害,拉扯着还是孩童的项羽,给他使了个眼色,成就了项羽人生第一句名言:“彼可取而代之!”
童稚的声音使喧嚣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也把项梁吓了一跳,急忙捂住项羽的嘴,心中那个刺杀计划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个小屁孩,懂什么啊。”项梁指着项羽哈哈大笑。
沉默驻留一小会儿,取而代之的是哄堂大笑,童言无忌,谁会把一个无知孩童的话当一回事,哪怕那真是心里话。项梁赶紧拉着项羽和项涟离开人群。
事后,项链觉得有必要好好教育这个胆大包天的侄儿。育人从陶冶心性开始,他塞了本《诗三百》给项羽,原以为会听到小朋友的朗朗读书声,可是真正听到的却叽叽喳喳的掏鸟声。项梁没有生气,嘴里嘟嘟道:“我们项家在楚国世代为将,什么时候读过《诗三百》这种迂腐的东西,我小时候玩的都是刀剑。”立马改变了教育策略,书不读了改学剑。第二天天没亮就叫醒睡眼朦胧的项羽,拉着爬了几里路先热身,然后开始学击剑。项羽再怎么喜欢武力,让他小小年纪双手举着勉强扛得动的重剑挥舞,项梁看着他笨拙的动作还一边怒斥,小孩子早已经泪眼汪汪。
不久,项梁早上在项羽床上扑空了。项羽拖着红肿的小手躲到了姐姐项涟的屋里,项涟心疼的给他出主意:“就跟叔叔说学剑只能打败一个人,要学就学万人敌的本事。”
不久项羽大摇大摆的站在项梁面前,嚷嚷着要学万人敌的本事,这可把项梁高兴坏了:“好小子,有出息,好,剑不学了,教你兵法。”叔侄两个欢欢喜喜的研究兵法,没几天就作罢了。原因有二,第一,项羽满脑子惦记得是树上的鸟,池里的鱼,野外的蝴蝶,哪有空思考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或者“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样摸不着头脑的话。第二,项梁虽说名将之后,但如同每个富贵之家都会出个败家子,他就是名将项燕不谙战争的儿子,翻着各种兵法糊里糊涂的乱说一通,越讲越暴露自己的平庸愚蠢,越暴露越讲得没意思,索性不讲了。项羽还是该掏鸟掏鸟,该抓鱼抓鱼,在天地间自由而野蛮的成长。
不用管晚辈的教育问题了,项梁全身心的投入反秦大业。只要不起战事,统治者赏口饭吃,底层的百姓就跟绵羊一样规规矩矩的种田纳粮,管你插在土地上的旗子上写的是秦还是楚,改朝换代对他们来说跟刮风下雨一样平常,这些人是不足以谋大事的。唯有关东六国昔日的王公贵族世家子弟们对亡国才会有所感受,他们现在想着山珍海味却吃糠咽菜,告别辉煌的宫殿歇息在破房烂瓦中,还要警惕着秦国士兵那来着地狱的眼神,所以他们才会有共同的敌人—嬴政。但也不是有一个人振臂高呼,他们就起来拼命。项梁照着镜子审视一番,发现他的优势只是他姓项,或许在楚地还有一定的号召力,但那远远不够,只有集齐所有反秦的力量,他才能打入函谷关报仇雪恨,而单单靠他略显平庸的资质是远远不够的
因此他遵循他父亲的遗言去寻找谋士范增。范老先生曾定居楚国,和项燕交完颇深,后来回到自己的祖国,献出各种奇计,奈何形势比人强,转得再快的脑子也抵挡不秦军的铁蹄,在秦军的箭雨洒落在他家乡的时候,跑到了深山野林里隐居。
项梁出门到处打听范先生的下落,还带着项羽和项涟两姐弟,项羽的胆量和蛮狠比他的身高体重长得都快,稍有不快就抄起家伙和人动手,带在身边可以时刻盯着;至于项涟,乖巧机灵,上次嬴政巡游江东的时候幸好她克制了自己的不理智,留在身边能有个提醒的人,顺便多一双眼睛看着项羽,还有半家子人顺道也当散散心吧。
他们寻访了几个月,终于在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旁,茂密不起眼的林子边,找到了那一间茅屋。项梁敲门无人回应,推门而入,屋内简陋却收拾得干净,这里必是有隐士居住,想必范先生就在附近。
他们在山间转悠,远远的看见小路上有一队役卒走过,没有理会继续寻找范增。山里天气变幻莫测,刚刚的炎炎夏日里面变脸,骤然间刮风打雷下雨,三个人忙找地方躲雨,找了附近一个山洞钻了进去。
“啊——,这里!”第一个入山洞的项涟突然发出声,项梁和项羽忙窜入洞里,看见个白胡子老头抱着一筐野菜坐在里面避雨。
“你们是谁?”老头警惕的问。
“在下项梁,楚将项燕之子,刚问老先生可是范增范先生?”项梁恭恭敬敬的回答。
“哎,你小时候我见过你。”老头端详了项梁好久终于认出他来。
等项梁说明来意,范增道:“老夫隐居于此,就是为了不吃他秦粟,本想了此残生,但心也不干,何况你是项将军的后人,老夫豁出命来帮你成大事。”项梁大喜。
“如今天下别瞧着安稳,地下火冒着呢,嬴政不可能一辈子压在着火山口的。听说他现在寻仙问道,还派徐福领着三千童男童女往蓬莱寻找长生不老药,要我看啊,是嬴政身体不行了,而且还病的不轻,宫里的大夫都没辙,否则怎么会如此着急的寻找长生不死药。而且还听说嬴政和他的太子扶苏不和,他其他儿子肯定觉察到有可乘之机,底下官员必然为此拉帮结派勾心斗角,一旦他病死,诸子振权内乱也未可知,只要他们内乱,这把大火一点火星子就可以点燃了。”范增给项梁分析道。
项梁听着他的分析后佩服不已,连忙请教:“先生,项梁想为反秦大业出力,却不知该干点什么?”
“你眼下得抓紧干件大事,而且是名震天下的大事,趁早出名声。”范增微笑道。
这时,雷大完了,雨渐渐停了。范增邀请他们三一块回他家再细聊,他们走回那间茅屋,刚靠近屋子就发现里面透着火光传出声响。四个人轻手轻脚的躲在墙外,探听屋内动静,看看是敌是友。
“谁,外面好像有人。”屋里传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瞄——瞄——”反应快的项涟扯着嗓子学起猫叫,让里面的人放了心。
“没事,还说起英布呢,只是个亭长带着些役卒,这种事多了,没有士兵。”范增低着嗓子对项梁说。他们想着离开等人走了再回来时候,屋里传来了一句让项梁、项涟和项羽怒火中烧的话。
“我曾是秦军阵前弓弩手,百步穿杨。哈哈哈。”话音一落,项梁和项涟拔出刀冲了进去,项羽大几岁的话估计得把屋子给点了。
刘亭长为他的骄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要是项燕满身的箭中有他射出的一只,那他死的也不冤。
等到项涟冲入屋子,看到我爬着想往外跑,立马用剑顶住我的胸膛,我抬起头,诚惶诚恐地看见她那双烧着怒火的大眼睛一动不动,我们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