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的大哥撒手人寰,大嫂悲痛欲绝的还未晃过神来就旋即改嫁,家里往日的喧嚣在经历了白事凄惨的悲痛声后慢慢归于令人窒息的平静,即使放晴的日子里,也觉得屋内堆积着着厚厚的乌云,沉闷得令人透不过气。
那天清晨,我满脑混乱得从梦中醒来,依稀觉察出了窗外那片透着绯红的苍茫是拂晓的脸庞,辨别出了耳畔的洪亮鸣叫是公鸡的报晓,却偏偏想不起适才跌宕起伏的梦境情节。梦往往有一个奇怪的特性,在我睁开朦胧睡眼的刹那间它便破碎成沙石瓦砾,而想要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中构筑出曾经的辉煌宏伟都只是徒劳。可我还是能从蜷紧的拳头和宛如顽石积压于胸口的沉重中判断出昨晚的神游绝非一场美梦。
我揉揉胸口,缓缓的吐纳几口气息,寻思着或许应该起身推开门窗,让晨曦的清爽冲刷掉这间原属于我大哥的屋子里萦绕着的哀伤与烦闷。可那又如何,若有若无听到阵阵低沉而又扰动心弦的萧声,仔细品味这熟悉的韵律,啊---是周勃在葬礼上吹奏的丧乐,声音从他的萧中跑出来如同鬼魅般一直在家里边徘徊游荡,时不时奔着断肠人心灵上的伤痕裂缝冷不丁的穿插而过。难怪治丧期间周勃每次奏乐都会小声提醒我说:“我吹出来的东西招乌鸦的,晦气!别在家里待着,出去透透气吧。”我的心早已跌入了谷底,就算是脏东西还能让我的处境更糟吗?我对他叹了口气道:“难道能让我死吗?”周勃也跟着叹气没再说什么。
可当樊哙也建议我出门时,我真的感觉自己已经闷出病了。不然樊哙几天前不会夜半三更鬼鬼祟祟的翻墙而入,捻手捻脚的敲开我的房门,我半睡半醒的聆听着他紧张兮兮的警告:“兄弟,赶快离家,走的远远的,别回来了,不然你会死的。”简单几句嘘寒问暖后,他临别时还不忘露着半张表情凝重的脸在掩合着的两半边门间再次嘱咐:“记住!你待在这里会死的,赶紧走,越快越快好。”
回想起不会无故恶作剧的樊哙郑重其事的模样,我焦躁不安,躺在床上胸中充满了烦闷,揉搓心口的手触探到衣服的微微湿润,径直往上摸到脖子上大片的汗水,想必昨夜的梦里又上演了一场逃离鬼门关的颠沛流离。我哆嗦了,真是这满屋子的污浊气息把我折磨得不轻啊。或许还能够解释为什么近来亲戚邻居好友们没有再上家门,只有几个胆大的敢用警觉的目光瞥过低矮的院墙朝里偷望,可当我爹开门迎客准备听他们说几句节哀顺变的安慰话时,他们有的吓得像受惊得兔子背着身影慌张的突前逃跑,亦或低垂着头颅仔细端详着道路,连点头致意打个招呼都省了,扮演起了过往行人,可能都是怕笼罩着家里的晦气涌出门口的缠绕着他们吧。
我试着把屋里恐怖死人气息的和那个瞧不清轮廓的梦联系起来。我躺在大哥的床位上,屋里还有他坐过的板凳和饮水的壶碗,甚至空气中还残留着他身上终年散发着着的随四季变化的庄稼气味,好像生活如旧,等到日上梢头,他便会推门而入轻声唤道:“老三,起来吃饭了!”我盯着纹丝不动的房门,期待着听到吱吱的门开声和目睹太阳初升光芒照耀下大哥健硕的身影,倘若如此,我便是合上了疲倦的双眼,渡过重复而不失单调,简单而又温馨的一天,那是一场美梦。
可是醒来却丝毫不见消退的胸闷压抑透露出昨晚逗留在我梦中的不是我日思夜想的亲人,那又是谁让我心惊胆战,甩着汗水逃出梦魇?脑子依然一片空白,反而是贴紧着床板被冷汗湿透的后背衣裳让我以为卧在清早冒着露珠的草皮上,吸引着我大部分的注意。我侧卧起身子好让后背的汗水快点褪去,目光也从床顶斜下移到床沿,眼珠子顺着视线不经意瞥见了撒落在墙角的一张弩和一把剑。刹时犹如一座灯塔出现在混沌的脑海中,闪耀出万千光芒指引出进入梦境的捷径,我的思绪迅速抓住这个难得机会,令我窥见了昨夜梦中的一幕:刘亭长趴在血滩里,裹着鲜血染红的衣服,两只胳膊蹭翻地上的泥土,痛苦的蹬着两只使不上劲的脚朝我爬来,身后留下一道血迹,时不时停下抻出手,抬起他那张扭曲狰狞的脸,撕心裂肺的向我哭诉:“我好惨啊!死了都没人收尸。”
我啊的一声惊叫,想到刘亭长的怨魂每晚都来我梦里一游,就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头皮发麻。我一直忙活着大哥的丧事,早把他的死抛到九霄云外,可怜的刘亭长丧命荒野,葬身于野兽之腹,化为一坨-------哎!真不忍想象。可想而知他此刻的孤魂漂泊无依,享受不了半点香火,必定悲痛欲绝。
鬼怪果然有神通,他竟能游荡千里寻到家里来
我慌乱的挺起身子坐起来,疑神疑鬼的环顾四周,屋内没有任何古怪之处,还是原来的摆设,只是多了墙角处的弩和剑,我松了口气,继而又猛然警觉起来:“这两样东西不正是刘亭长的贴身之物嘛。”往往为了让尸骨无存的人入土为安,人们把死者衣物下葬,做成衣冠冢,因为相信灵魂会附着于贴身衣物之上。刘亭长遗留下最贴身的东西莫过于他的弩和剑,也许他断气后灵魂便出窍附着于其上,让我不远千里的带了回来。那么在前阵子的丧礼上,周勃樊哙必定瞧出了端倪,才会警告我离家。
我越想越害怕,毛骨悚然,觉得屋内阴风阵阵,恍恍惚惚能用余光扫到刘亭长的身影,他的凄凉的哀嚎更是不绝于耳,我浑身发抖,脊梁和额头止不住的直冒冷汗,呆若木鸡。
太阳悄然跃出云彩,透过窗户调高了屋内的明亮,屋外开始传来声响,家人又开始一天辛勤的劳作。我终于壮起胆子下床,步履蹒跚的摸到墙角,跪倒在刘亭长的遗物前,嘴里念叨:“刘大哥,您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入土为安的!”心里暗暗打着注意:赶紧把这弩和剑带到人迹罕见的荒野山沟子里埋葬立碑,再磕几个响头了事。
我立即整理衣服,穿上鞋子,背起弩提着剑踏出房门,来到院中望着大门却不忍推门而出。我爹正怀抱双膝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柔和的阳光平静的躺在他那张呆滞的脸上,无神的双眼张望着紧闭着没插上门栓的大门。阳光如流水般穿过门间的缝隙,狭长的泼洒在院内泥土上,以往只要门前的光斑褪去,大门紧接着就会被推开,探出大哥的身影,并伴随着他憨厚的声音:“我回来了!”
而这一切如今都成了回忆或幻觉,唯留我爹还痴痴的等待,倘若我贸然打开了大门,空荡荡的门口将浇灭他内心残存的淡淡期许。直到他泛红的眼睛看清了掩合着的大门,蠕动嘴唇喃喃自语:“不回来了,真不回来了—”我才走到他跟前,用怜悯的语气轻声对他说:“爹,我出去一趟。”
“老—三—三啊!”他说“三”字的时上下牙床不由自主的磕碰,老三无疑联想起老二,还有常常挂在嘴边的老大,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还试图封锁住涌冒出的泪珠,像是在乞求我似的道:“早点回来。”
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可怜的模样,他往日气势汹汹的威严已了无踪迹,这一刻我才观察到了他晚年的衰老与凄凉,竟不知如何安慰他,强挤出一丝微笑打趣道:“知道了,晚了没饭吃嘛!呵呵。”
“晚了菜就凉了。”他低着头说道。
“嗯。”我内心阵阵酸楚,疾步开门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