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2004年,夏夜。
尽管华灯闪耀,夜幕绚烂,等鞠良反应过来追出宾馆,他还是茫然的伫立在了街角,寻觅不到苍雪儿的踪影。一种无力感渗透进鞠良全身,他想,也许自己永远都要失去她了,不,我永远也不要这种事情发生,鞠良告诉自己,可怜的雪儿,我会找到你。
鞠良一头钻进夜色里,走遍所有苍雪儿可能去的地方,哪怕一个人影也不愿意错过,但最终,鞠良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摆在了他面前,雪儿是铁了心消失了。然而才14岁的雪儿,在这深不见底的社会里,怎样才能保全自己?
鞠良垂头丧气的回了家,满脑子都是雪儿已经辍学的事情,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而今晚发生的事,也刷新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鞠良感觉浑身难受,不知所措。
一进家门,鞠良就直奔卫生间,把自己关在了里面,吐了个稀里哗啦。几年前鞠良一家搬了家,从之前那个破旧的小区搬到了如今中产阶层住的封闭式小区,这里不再有熟识的老邻居们,人与人之间冷脸相对,楼下不再有聚堆儿寒暄的人们。
也难怪,能住进这里的人,家庭环境相对富裕,却都疲于奔命,赚钱成为唯一目的,衡量一个人成功与否的标准就是这个人到底有多少钱,别无其他。虽然陈紫芳不喜欢这些有钱人的冷漠和无趣的生活态度,并怀念过去的生活,但她还是在鞠良读初一年级的时候建议丈夫搬家,鞠成国也欣然同意了。
陈紫芳认为当时鞠良所读的学校不够优秀,鞠良的成绩没有显著的提高,一定是学校的教学质量不行,为了鞠良能有一个好的未来,陈紫芳下定决心送鞠良到更好的初中就读。不仅如此,为了不增加鞠良的上学负担,一定要买一个离学校近的学区房,方便鞠良上下学。
鞠成国倒是早就有换房子的想法,那时候鞠成国已经离开了原来的工作单位,自己出来单独干了,在下海捞金的大潮下,鞠成国一身本领,当然不再甘心屈尊给人打工。在建筑行业摸爬滚打多年,鞠成国早已摸透其中奥秘,与其打拼多年做一个小小的项目经理,还不如出来当个包工头来的痛快。果然,丰厚的回报证实了鞠成国的先见之明。
诺大的卫生间里回荡着鞠良的作呕声和哗哗的流水声,陈紫芳看见儿子回到家就表现的不对劲儿,站在卫生间门外不停的敲门。
“儿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然而陈紫芳的询问没有得到任何回复,她只得焦急的在门外不停踱步。当家庭主妇多年,儿子已经成为了陈紫芳的全部,她的心中,鞠良是不可替代的一切,不可有一丝闪失。
鞠成国在外应酬,还没有回来,这种时候,陈紫芳想,如果丈夫在就好了。儿子成长的太快,做为母亲她已经明显的感觉的,鞠良有了自己的秘密,是不能与母亲谈的秘密,也许父亲可以成为儿子的倾诉对象。
有时候陈紫芳也会暗自叹气,如果有个女儿多好,当年自己为什么不冒险生一个女儿,不过是罚一点钱,现在自己家也根本不差钱,然而她因为太守规矩,生完鞠良就去做了绝育手术,真是悔不当初。
良久,鞠良终于拖着沉重的脚步打开了卫生间的门,他才16岁,已经很高了,应该有175的样子,再过几年肯定可以轻松超过他爸,也许可以长到185左右。陈紫芳抬头去看儿子的脸,却吓了一跳,鞠良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通红的眼睛看上去让人头皮发麻。
现在已经是半夜11点,儿子从来没有回来这么晚过,马上就要中考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这也不是应该发生的事情,陈紫芳已经在家焦急的等待了一晚上,差一点就要报警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陈紫芳绝不会容忍儿子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出现错误。
然而陈紫芳并没有大发脾气,她尽量用温和却坚定的语气说:“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喝酒了吗?你要把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我,不能有任何隐瞒。”
鞠良知道妈妈很担心自己,他一向是一个懂事孝顺的孩子,这得益于良好的家庭教育。他有父亲的担当,有母亲的温柔,他像父亲一样重视大局,也如母亲一样不漏细节。
“没什么,可能有些感冒,最近压力有点大。”鞠良声音略微沙哑,有些疲惫,“晚上苍雪儿找我,她跟我说她不上学了,我劝了她一晚上。”
鞠良面不改色,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向妈妈撒谎,但因为话里半真半假,所以并不那么容易被戳破。
“什么,她不上学了?她学习多好!怎么不上了?”果然,一提到这茬,陈紫芳马上神情绷紧。鞠良从小就与雪儿要好,而且雪儿酷爱学习,陈紫芳曾一度想,要是那姑娘是自己的女儿就好了,她也不禁感叹,雪儿这孩子命苦,投生在那么个家庭,有个那么不靠谱的妈。
“她说上次期中考,她考了个年级十五名,她妈就说她以后没有出息,不让她读了。”
“这还不怨她妈不正经,今天找个男人明天找个男人,哪个孩子在那种家庭环境下安心学习?”陈紫芳当着鞠良的面抱怨起来,“上次雪儿来咱家不还说,她妈又离婚了,还把她送回亲生父亲那了吗?”
鞠良心里咯噔一下。
“十五名的成绩也很不错了,再说不就是浮动了一下,你现在还不如人家雪儿呢,你看你小时候,学的又快会的又多,你也得抓紧时间好好努力,马上中考了,可不能松懈。”陈紫芳不知不觉把话题又扯到了儿子身上。
“嗯,我知道,妈,你放心,我会努力的。”
“你也不要一天把心思都放在雪儿身上,你这个年龄的心思我都懂,学习才是最重要的,有时间雪儿来咱家,我会劝她回去读书的。”陈紫芳委婉的说。
“她、她决定去打工了,她说她也读不下去了,我劝她都没有劝住。”鞠良挠了挠头说。
“哪个好孩子在那种家庭也好不了,哎。”
陈紫芳想起之前的日子,花花那个女人怀了苍瘸子的孩子,几乎没有人再管苍雪儿,小苍雪儿天天跟着鞠良回自己家,鞠良学习,她在旁边也跟着学,陈紫芳每次给鞠良布置作业,小苍雪儿也跟着写,慢慢的陈紫芳发现,雪儿这孩子真的非常聪慧,也非常努力,而且有着不同于同龄孩子的早熟。
“有机会还是把雪儿带咱家来一趟吧,我还是给她做做思想工作,不能说她妈不让读书就不读了,那太可惜了,她不还有爸呢吗,我相信,只要雪儿还想读书,她亲爸也会供她念下去的。”陈紫芳对鞠良说。
“哦,好。”鞠良点点头,胃里又一次翻江倒海。他想,应不应该把那件事告诉妈妈?不,不能说,雪儿不让说,也没法说出口。
这时候防盗门发出被开锁的声音,鞠成国回来了。陈紫芳照例二话不说迎了上去,她闻到丈夫身上一股酒味,鞠成国已经醉的不成样子,陈紫芳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又倒了杯水,鞠成国嗯啊了几声,就栽倒在沙发上发出震天响的呼噜声。
鞠良懂事的帮爸爸把鞋脱掉,这样的爸爸他很不喜欢,但是妈妈常说,做人要知足和感恩,家里的一切都是爸爸打拼来的,当然要尊敬和爱戴爸爸。
把爸爸的鞋放到玄关处,鞠良看妈妈没有再继续聊下去的意思,快速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地把门关上。陈紫芳其实本来想跟丈夫讨论一下雪儿的事,还想回顾一下当年第一次见到雪儿,发现那孩子被打的事情,然后得出一个什么结论,但是显然是没办法跟丈夫交流了。
鞠成国的啤酒肚已经很明显了,体重也较过去几年重了不少,陈紫芳放弃了把他搬到卧室的打算,而是自己走回卧室,顺便向儿子的房间看了一眼,发现房门紧闭,独自叹了口气,摇着头进了卧室。
躺在床上,陈紫芳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她又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夏夜傍晚,苍雪儿胳膊上触目惊心的大片淤青。随着苍雪儿跟随鞠良到家里的次数越来越多,苍雪儿已经非常信任陈紫芳,终于有一天向她说出了真相,那些伤是妈妈花花掐的。
当时陈紫芳非常诧异,却又觉得自己早就想到了是这样。雪儿对陈紫芳说,每次妈妈掐自己,都会恶狠狠的说“为什么要有你?你为什么来到这世上?!你害我离婚,你害我不幸福!”
后来小区里的人天天议论,连陈紫芳也听说,花花原来是个坐台的,在一次朋友推荐的小型私人聚会上认识了第一任丈夫,姓王,叫文凯,家里有公司,很有钱,但那人也是市里面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和王八蛋。花花长得漂亮妖艳,借着这次聚会勾搭上了王文凯,王文凯并不知道花花曾经是个********,也完全被花花吸引了,俩人在一起没几个月就结了婚,是奉子成婚。
随后雪儿就出生了,没想到雪儿不到两岁的时候,王文凯突然得知花花曾经坐台的消息,并怀疑雪儿并不是自己的孩子,他将花花痛打了一顿赶出了家门。虽然花花坚称孩子就是王文凯的,但是所有人都持怀疑态度,毕竟俩人是奉子成婚,结完婚没几个月,孩子就生了下来。
被赶出家门的花花什么也没有得到,还弄个孩子在身边,自然将气都撒在了孩子身上。所有人都背地里猜测,花花能跟苍瘸子结婚,就是看中了苍瘸子家还有点家底儿,早晚得卷钱跑人。
陈紫芳在床上碾转反侧,根本睡不着,她的思绪飘到了很远很远。此时鞠良在自己的卧室也睁着眼睛,他想着另一件事,苍雪儿恐惧的眼神和那把红色的剪刀,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