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渤海湾。
蒋喻林没有跟任何人说他要去哪,只背了简单的行囊,交代同学发了毕业证以后给他打电话。常哲跟修车厂的每一个同事都说了一遍,他就要去世界五百强工作了,且要求经理发了工资仍然打到他原来的银行卡上。一个月后,蒋喻林拿到了毕业证,常哲却没有拿到他的工资。常哲把经理的电话打到停了机,他那两千元的工资便彻底无了踪影。蒋喻林劝常哲,这个毕业证是我拿真金白银换的,你的工作却可能夹杂了好吃懒做和偷工减料。常哲听了只摇头,沮丧的感叹,拿钱换东西容易,用东西换钱难。
蒋喻林生长在烟水朦胧的江南之地,至今没有见过货真价实的雪景。他曾幻想置身于漫天飞雪中,看着落在手掌心的六角雪花慢慢融化,体验着零度以下的寒风凛冽,任凭他的秀发在渤海湾的凉风中肆意飘扬。他相信这个梦很快就能实现。他焦急的等待着北方的冬天,焦急的等待着寸头轿车被泼了油漆的大案成为悬案。如果下雪,他就堆一个雪人,跟冬天来一次亲密接触。
直到坐上了大巴车,并且大巴车将要到达目的地,蒋喻林才真真切切的体会到,自己已经处在远离家乡的千里之外,自己即将成为铝厂的一线工人。蒋喻林从来都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可他从未为自己的迟钝感到过烦恼。如今他却开始急躁。他突然想不明白这几天内都发生了什么。一道人生选择题摆在他面前,司机,教师和工人。他选择了工人。
蒋喻林一向以司机世家自诩。他的爷爷开三轮车拉煤,他的爸爸叔叔开货车拉钢管,按照逻辑,他应该开轿车拉乘客,或是开火车拉旅客。蒋喻林却读了师范大学。他并非多么想当老师,而是不愿意当司机。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他的视力很不好。不是近视眼或散光,也不是眼神不好。是他的眼睛涣散无力。小学时候,做完了眼保健操以后同学们都说眼睛轻松多了,蒋喻林也觉得他们的眼睛更加炯炯有神,可是他自己的眼睛没却有任何感觉。一次他在座位上坐眼保健操睡着后被老师狠骂了一顿,他更加确信,做眼保健操非但不能让他的眼睛舒服,还会把自己搞的头晕。他总觉得自己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却长了一双久经沧桑后衰老无力的眼睛。自从他的堂哥参了军开起了飞机,他的压力便少了许多,对自己的眼睛也少了些关注和担忧。
他的思绪突然被常哲打断了,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常哲却说他晕车,想要吐。
“你不是不晕车吗?”蒋喻林满脸的困惑。
“口袋里装着晕车药的时候,我不晕车。口袋里没有晕车药的时候,就晕车。”常哲皱着眉头说。
“那你今天怎么没带?”
“我带了。”
“带了?带了怎么还晕车?”
“我就带了一片,吃完了。口袋里又没有了。”
蒋励要疯了,常哲要吐了。常哲用尽身体残存的力气,依然打不开车窗,蒋励把自己随身携带的手工包拿出来,正在犹豫要不要给他用,常哲一把夺过去,就吐了。女售票员急忙拧着鼻子跑过来,一边问,你怎么不早说,我这里有塑料袋,一边轻松的打开车窗,把编织袋丢了出去。蒋喻林看着可以随手打开的车窗,彻底气疯了,满腔的热血窜上头部,把脸涨得通红,而后热血突然又像瀑布一样,一泻千里,一直泻到脚底板,冰凉冰凉。
“常哲,谢谢你,是真的。”蒋喻林轻声道。
“你不要挖苦我,我晚上请你吃烤串,也是真的。”常哲面带窘色。
“谢谢你让我和董蓝彻底断绝了关系。”
常哲抓耳挠腮不知所以然。
“那个小手工包是董蓝用她的牛仔裤给我制作的,我一直留在身边,本来想做个念想,如今一丢,我就和她没有了任何关系。啊,好轻松!”蒋喻林伸了一个懒腰。后面的乘客捂着鼻子往后躲,他的手指上残留着常哲的呕吐物。常哲忙用纸巾擦了去,说,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红色大巴终于停下。透过大巴车的前挡风玻璃可以看到远处站着一个穿着崭新衬衫的八字胡男人和一辆长年失修以至破败不堪的出租车。蒋喻林和常哲双脚刚刚落地,八字胡男人就健步如飞,来到他俩跟前,满头大汗,喘着粗气,伸出强而有力的手,连推带拽,要拉客人进车。出租车车身左刷着是黄漆,右侧刷着蓝漆,车尾则成了红漆。常哲笑道,这不会是寸头的轿车吧。
他俩没有其他选择,此处为一片荒凉的盐碱地,宽阔而又笔直的大路没有尽头,周围没有人烟。蒋喻林坐在副驾驶位上埋怨司机,我的衣领都被你抓脏了。旁边又没有跟你抢活的司机,你完全没有必要像火车站的司机师傅那样着急。
出租车学非要他的主人的样子,喘着粗气就冲了出去。冲出去不到十米突然来一个急转弯,顺着小路往西北方而去。蒋喻林急忙制止,我们还没说要去哪呢?八字胡说,不就是去W公司报名吗?在这个站点下车的人都是去那,我今天都拉了好几拨了。
路费多少钱?常哲问了此时最该问的问题。
六十。八字胡脱口而出。
这么贵?蒋喻林喊了一嗓子。
出租车停了。这三个连贯的动作几乎发生在同一秒。常哲的头随即撞在前座柔软的座椅上。
两个人二十公里六十元,还算贵吗?
不贵,继续走吧。常哲看了看稍稍西斜的太阳,着急了。蒋喻林是去W公司报道,而他还要应聘。应不应聘的上,还真不好说,尽管他相当自信。
蒋喻林还是觉得有点儿贵,但他没再说什么。几天后当得知停车的地方其实有个站牌,而坐公交两个人只需花六元的时候,他把八字胡的全家骂了个遍。八字胡没有错。他已经在那里等了三整天,却连一个乘客也没有拉到。这次终于让他等来两个不看站牌的瞎子,不狠狠宰一顿都对不住他那完美座驾。
“你俩是南方人吧?”八字胡问道。
蒋喻林和常哲双眼对视,好像在对彼此说,我们是真的来到了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