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一天班之后,蒋喻林才真正体会到了小美的阴险狠毒。
W公司要建设新的氧化铝厂,大批的施工人员正在紧锣密鼓的施工,因此需要本厂工人监工,这就是小美口中所谓的搞基建工作。可蒋喻林是新员工,他没有资格监工,他只有资格干杂活,扫马路,捡垃圾,或是替人跑个腿,帮人送个水。也就是说,正式员工是看着施工队干活,蒋喻林则是跟着施工队干活。本来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中午接了常哲的电话之后,一切就发生了变化。
常哲进的是车间。他在电话上说,未来的一个月他将在装有空调的培训室安然度过,接受车间岗位的理论培训和企业文化的讲解。与之相反,蒋喻林则必须在室外忍着强烈阳光的照射。最重要的是,常哲培训结束后可以直接进入车间,跟着师傅学岗位知识,然后进行定岗考试。
蒋喻林对定岗考试这个词尤为敏感,因为它决定着工资多少。W公司的学员工资是按照当地的最低工资标准发,但定岗考试通过以后工资会翻三倍。毕业以后班上同学们纷纷晒各自的工资条,蒋喻林觉得他的这份工资可以将当老师的同学们全部比下去。
常哲无法察觉到电话那头蒋喻林阴沉的脸色,继续说道:“他们都说W公司的定岗考试很难通过,至少得在岗位干上半年才行。听说这新厂投产还需要半年的时间,如果一直干基建,你最快也得一年之后才能参加定岗考试。
蒋喻林恨小美恨得牙疼。他的牙一直很好,从来没有牙疼的经历,以至挂了常哲的电话之后,他只觉得从口腔深处传来一阵阵胀痛,没有往牙的方面想。直到吃午饭嚼排骨的时候才发觉是牙出了问题。蒋喻林打算在厂里适应一段时间后再去看牙医。治好了则罢,若是治不好,他就去找小美算账。
蒋喻林被分到了陪烧车间,年轻的车间工艺员去报名处把他领到车间交给了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员工。工艺员当时的原话是,“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员工,好好跟他学,一切听他安排。”这是蒋喻林唯一一次见到工艺员。后来听同事说,第二天他就出了车祸,摔断了右腿。此后的时间里蒋喻林逐渐忘了工艺员的样子,但他永远记住了他的话。
蒋喻林一见面就问工艺员,“氧化铝是什么样的?”
“你来焙烧车间算是来对了。咱们车间是生产氧化铝所有工序中的最后一环,直接出氧化铝成品。不过目前不是时候,等厂子建起来投产以后,我就把你分到氢氧化铝仓库岗位,让你看个够。”
“听说蓝宝石的主要成分是氧化铝。那么咱们生产的氧化铝能变成蓝宝石吗?”蒋喻林怯怯的问。自从昨天听了报名处院子门口老头的回答,他已经不那么肯定这是个成熟的问题。
工艺员笑了,一直笑,哈哈大笑,并且还不捂着嘴,露出他那两排洁白的大牙。“你这是从哪里看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是大学生吧,怎么连这点儿化学的基本常识也不懂?”说完工艺员笑得声音不那么大了,但眼神起了变化,流出不屑的神色。
“我高中学的是文科,没学化学。”蒋喻林反驳道。
“高中没学,难道你初中也没学吗?初三的课本上清清楚楚的写着金刚石是一种由碳元素组成的矿物,煤炭也是碳元素组成的。你会问煤炭能变成金刚石吗?它们的分子结构相差万里。”
工艺员的这番话彻底让蒋喻林失去了对蓝宝石的幻想。
蒋喻林穿着刚发的淡蓝色工作服,头上顶着橘红色的安全帽,手上带着浅黄色的胶片手套,信步走在车间旁的水泥路上。工人的感觉立刻清晰起来。他将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养活自己,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他不再反复忖度自己到底走没走错踏入社会的第一步。蒋喻林崇尚实,讨厌虚。在他看来做工人干活就是实,当教师耍嘴皮子就是虚。
蒋喻林扛着大扫帚和铁锨来到一个沥青搅拌站处—他今天的工作地点,络腮胡交代的。这是一个相当简易的沥青搅拌站,磨成粉末的煤炭和成堆的沙子在被倒进沥青搅拌器的时候难免有漏在地上的,蒋喻林就负责把这些杂物清理干净。
杂物洒落在地上,地上挖了土沟,沟里燃着火,一米高的黑色大铁桶架在上面被火烤。蒋喻林要想扫干净就必须接近火堆。他来自南方的火炉城市,不想在夏天来到了北方却碰到了真的火炉。太阳射出炙热的光,天气又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渴望这场憋了许久的大雨赶紧来临。
蒋喻林好奇的问搅拌站的施工人员,为什么要放在火里烤,这些沥青用来干什么?这些沥青用在哪里?
施工人员抬起头,扶了扶戴着的安全帽,两眼凝视着蒋喻林,不说话,埋头继续干活。
蒋喻林发现这个人的两个耳朵大小不一样,疑心他的听力有问题,又问了一遍。施工人员依然无动于衷。
蒋喻林跟前来查看工作进展的络腮胡提到这件事,络腮胡先是大手一挥,“不用管他们,他们就是这个**样子。”然后语重心长似的跟蒋喻林讲起来。蒋喻林为领导着想,带着络腮胡一步一步往阴凉处挪,络腮胡同时停下了嘴和脚步,“两个人在一起,会被厂里安全科的人视作做聚众聊天,要被罚款的,咱俩得装作正在走路。”于是他俩重又返回到太阳的怀抱里,大汗淋漓。
络腮胡讲了足足二十分钟。原来,作为甲方的监工人员和作为乙方的施工单位工作人员的关系弄的很僵。刚开始还是挺融洽的,一个干活,一个看着干活,相安无事。后来工地上一个施工人员高空作业时坠落下来摔死了。一调查,没系安全带,为此W公司赔了不少钱。厂里的安全科着急了,开始严查施工人员的安全措施。发现一起,便处理一起,不是处理施工人员,而是处理监工人员。理由是,监工人员没有起到真正的监工作用。
于是双方的矛盾急剧恶化。焊工作业没系安全带,塔吊的吊装带有破损,施工人员没带安全帽或者安全帽佩戴不规范,诸如此类,监工人员统统都要管。开始是好言相劝,但效果不佳,施工人员依然我行我素,监工人员便渐渐加重了语气,继而大吼大叫,脾气好的施工人员有所收敛,从此对自己的劳保穿戴多加注意,脾气暴的就跟着抬杠,对骂,甚至双方扭打起来。
络腮胡一口一个“他们”,竭力与他口中的那些死脑筋监工撇清关系。他说,“这种事情讲究张弛有道,有松有紧。凡事要把握住一个度,关系弄得太僵,对自己也没好处。我对他们是恩威并施。”络腮胡举起孔武有力的臂膀,做一个下下压的慢动作,配合着嘴里说的话。络腮胡一脸认真的样子像是一个健美教练在向他的学生传道受业。
蒋喻林突然对他人生中第一个工作中的第一个领导产生了好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