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宁熙十三年,楚州,三月初三,上巳节,晴暖天朗。
眼前荒凉冷寂的孤冢上苔痕遍漫,无比哀凉地抚摸过冰冷的无名墓碑,把尘世和这个未名的魂魄隔离开一际幽冥。
可周边的景致,三月暮春,江南仍春色无边,花织锦绣,草木峥嵘盛极。和这芜草坟茔却是极不相衬。
墓地三尺之外,站立了一人一童。
上巳节虽本是该踏青交游,偶也有人扫墓祭祀。可眼前这人,却好像同时做着两件事。
常人对他面容的第一印象是,那人素衣白衫,俊秀、精致中稍带一分文弱。若是仔细观摩,会发现,他眉心间一道淡淡剑纹明灭隐现,高挺的鼻梁因为微垂的面庞敛藏了高傲,古幽双眼如藏了深不见底的沉渊,难分悲喜的忧郁。
那人只是那么站着,负手于身后,若思,若无思。好像在凭吊,又好像这一景一物一方天地和他无关一样。
“公子……”一旁的墨衣童子低声一唤,玉雪稚嫩的小脸也许因为害怕墓地而有些局促的样子。“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那被唤公子的青年人抚摸了他蓬松的海藻软发,用一种安抚的口吻说道“现在。”
不远处一辆青帘双辕马车停着,此处是郊野荒地,若不备马车回去就一定很麻烦。
赶车的汉子肥胖而表情微醺,像是饮了酒,形态很是粗野,见到这公子模样的人过来却忙是规矩行礼,低首垂立,举止像是受过书训的样子。
那公子一摆手,抬帘,上车。青帘正放下时,一只握着一把不起眼的黑旧佩剑的手却止住了缓缓垂落的青帘。一双属于少年的璨星双目探入了车内,迎面相对的是那公子的眼神。
四目相对之时,公子却喊了一声“住手”,这人感觉到什么,猛回头,身后的的小童哼了一声转过去。
“抱歉,方便载我一程吗?”那少年的眉毛弯得像一弧新月,皓齿露得分外好看,星眸打量这眼前这张生得无俦俊美却令人心生敬畏的脸。
这种极其无礼的要求,此时因为这份天真的少年笑容而变得可以谅解甚至可以接受。
“抱歉,可以。”那公子的前半句几乎让那好看的眉目紧张一缩,后半句却惊讶得让那车夫和童儿怔了一下。
那人虽觉得这人有些有趣的奇怪,但还是厚着脸皮上了车,坐在这公子对旁。
“走。”公子简单地一字说完,那墨衣小童却不知何时钻了进来。他刚想说话,马车却快速地向前了,几乎让他没有坐稳。
“多谢兄台,在下是宣……”
“不必说了,我不喜欢听假话。”这公子只瞥了他一眼便立刻打断了他的话。
这少年方才本来腹中编好了一番说辞,谁料到未说出口便被人家当面拆穿,不禁面上一赧,低头努力思索方才是何处不妥。
那公子此刻又微垂了清俊面容,纤长的睫羽刚好在这个角度完美遮蔽了他的眸子。安静得令人不敢侵犯。
“那个……敢问兄台怎么称呼。”这少年还是略带尴尬地问道,竟似乎没有被这种强大的安静气息征服。
白衣公子好像微抬了头,但给人的感觉似乎又没有动。“楚州无名白衣,莫九渊。”眼神似有意无意地飘过那把黑色旧剑。
少年努力回忆自己所知的江湖名字,却并没有这人的名字,看他一副儒生模样,也许他并未是江湖中人,但自己却不自觉想把他和江湖联系起来。
倏然,一支冷箭从马车篷顶穿透进来,足现三寸箭身,显然弓者膂力非凡。
少年剑眉一挑,身形却更沉稳。“莫兄放心,小弟绝不累你。”语气里尽是初出茅庐的生涩江湖气息,不过倒也是真诚。
莫九渊淡漠地看着,如同方才是吹进了一阵清风。那孩子也似恍若未闻,嬉嬉笑笑。
“前面的马车,给格老子的停下!”一声粗浓川音喝道。
那马车就真的停下了,那车夫下来,正打算过来的样子,却好像因为听到什么而立在那里了。而那个持剑少年从车上跳了下来。
追来的两人也下了马,葛布窄袖短打上带了星星点点不少泥尘,一人背挟短剑,一人持箭搭弓,两人因着跋涉的疲乏和气愤,倦容满面却也憋了一脸红。
江湖恩怨,初入江湖的少年人,血气方刚,路见不平,惹来追杀,多半被人狠狠教训。这种事情,莫九渊见得许多,他通常不会理会,对这个大胆而热情的少年,和手上那把寻常也不寻常的剑。他却觉得,结局会有点不同。
那两人没有像正常的情节一样出手或者怒骂,反而却是央求似对着这个少年。
“格老子的,小祖宗,整整追了你三日,便把那小畜牲还我吧。”持弓的高大川音汉子说到小畜牲的时候,狠狠咬了一下这三个字,似是借机骂他,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少侠,此物于少侠而言,不过游戏玩物,于我们可是至关紧要,请少侠归还。”那矮小剑客却是吴中口音。他客客客气气地说了一整句,脸上的怒容因为某种惧意而不敢发作。
“那东西,已经放了。”那少年表情天真烂漫,不似作伪。
“什么!我们不眠不休追了你三日,怎么可能……”两人围着他纠缠起来,却不敢动手的样子,那少年却笑意更盛,完全如在戏耍二人一般。
“那两人是?”车中的莫九渊发问。
“西川天狼弓,吴中飞尘剑,两人交情不错。”却是那个墨衣小童答道,手上逗着一只粉色的蛇獴,温顺可爱,是那少年方才留下。“想不到两个成名的一方江湖好手,这么怂包,被人如此戏弄,连出手都不敢。”
“打不过。”莫九渊只淡淡说了三个字。
“这人武功很高吗?”墨衣小童一眨星眸,抬了帘。“可我根本没有在卷宗上看到过他的名字和样貌。”
“很快便能看到了,他对上这两人,三招已经太多。”凤九渊简单评述。
“虽然打不过,相信他们却还是要试试的。”那墨衣童子顺了一下那小东西的皮毛。它在车厢里仿佛格外温顺,听凭这孩童逗玩。
车外那两人确实动了手,天狼弓的拳朝向了少年的面门,他膂力过人,他也练拳,这双铁拳曾令川蜀江湖客闻风丧胆。这一拳直出,狠辣迅速,虎虎生风,不带任何变化。
矮小剑客却攻向少年的下盘,他的短剑又薄又窄,活像一条最凶猛的毒蛇,朝少年的膝盖刺去,他的飞尘剑专刺下盘,剑法颇奇诡,许多成名剑客便伤在他此招之下,而这一刺的包含虚实变招却是集他毕生剑法精华。
那少年缓缓抬了手格挡,下盘却是不动。那无变化的铁拳接近面门,却灵活一转向太阳穴袭去。那有变化剑却狠狠刺了下来,没有了任何的变化,而只是速度和力量的融合的一剑。
莫九渊唇边却泛了冷冷笑意,两招。
那一只手软了下去,而另一把剑也刺空了。
那少年的双指切在天狼弓的脉门上,腿却忽然抬起避开了那剑,足尖点在那飞尘剑客胖手的少府穴上。而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看到这少年惊如雷霆的出手。
“第五次了。”少年一声叹息,话里的意思很明白。
两人的面色更加沮丧难看,说是死灰也不为过,但还是并没有后退的意思。他两人为一件极重要的吩咐,从千里之外的南诏寻得这粉色蛇獴,不想在楚州大意丢了,追回时让这晦气少年得了,不愿归还,偏生他武功高奇又狡猾,四次交手,对方剑未出鞘,二人便全然不敌,只能跟着追赶至此,二人自出道以来何曾受过如此大辱,奈何此物又实在太过重要。
“别找了,东西在这,想要便过来。”一声童稚声音如铃铛从没人注意的车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