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子小
1984年,玛格丽特·杜拉斯已70岁了。在这一年,她写出了轰动世界文坛的小说《情人》,并以此获得了法国著名的龚古尔文学奖。70岁的杜拉斯,她的内心依然充满了生机与激情,她的写作依然充满了艺术的创造力,她的小说语言依然是那么的简捷与敏锐。
《情人》是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作品。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便如江潮一样决堤而来。我相信,那种积淀得太久太久的情感之潮汐,曾一次又一次地扑打着杜拉斯心灵的堤岸,直到晚年,直到白发苍苍,亦不能平息,无法平息。由此,我把《情人》看作是杜拉斯情感世界的一次“泄洪”,是她对自己人生的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回眸。
小说的开始令人着迷而沉醉: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这样的叙述,让我想起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第一章的开头:“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同样是回溯性叙事的开始,但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情景是写实的,而杜拉斯的情景,却是虚拟的。因为她接下来这样写道:“这个形象,我是时常想到的,这个形象,只有我一个人看到,这个形象,我却从来不曾说起。”然而,“真实”就在这样的语境下同时产生了,那是杜拉斯真切的心灵世界:“在所有的形象之中,只有它让我感到自悦自喜,只有在它那里,我才认识自己,感到心醉神迷。”
往事,在生命历史的云烟深处,清晰与朦胧,真实与虚幻,交织在一起,汇集而来。70岁的杜拉斯在这样的回忆中,几乎是理智的,又是冷峻的,但是却无法压抑内心蓬勃的激情。“太晚了,太晚了,在我这一生中,这未免来得太早,也过于匆匆。”
——那是在湄公河的轮渡上,一个才十五岁半的白人少女,邂逅了一个来自中国北方的黄皮肤男人,继尔发生了一场令人刻骨铭心的“爱情”——这是爱情吗?也许有这样的成分,但是我更多地看到了性爱的激情与绝望。性爱的激情是真实的,性爱的绝望也是深刻的。惟独爱情是虚幻的。这个美丽的、早熟的白人少女,其时正经历着家庭创业不可逆转的败落,贫穷的阴影之下,与那个黄皮肤情人的肉体之爱,在不可名状的欢愉中是如此的疯狂而堕落。而情人的父亲,一个中国富翁,却不允许自己的儿子把这个白人少女娶回家。
这样惨痛的经历真是无比绝望。杜拉斯的叙述,那种如电影镜头一样化入化出的文字片段,充满了冷峻、悲怆与低沉。她的内心无疑是唯美而富于诗意的,只要看看她的作品名称就可知道,《琴声如诉》、《长别离》、《广岛之恋》、《黄色太阳》,包括《情人》等等,可她的现实却是如此丑陋不堪,贫苦纠缠了她的一生,以至于连回忆都是那么的窘迫与枯涩。
我只能用“绝望”两个字来形容杜拉斯的《情人》。在整部作品中,绝望感是她所挥之不去的情结。性爱是无法拯救一切的,就像她的另一部作品《乌发碧眼》所写的一样,充满了焦虑与绝望。无论是情人,还是家庭,带给她的只能是绝望。只有轮渡上那个十五岁半的少女形象,成了她心中最美的风景。“对你说什么好呢,我那时才十五岁半。那是在湄公河的轮渡上。在整个渡河过程中,那形象一直持续着。”轮渡上的一幕,一唱三叹,反复地出现在回忆中。是依恋还是怀念?是赞叹还是伤感?或许兼而有之。而人生的现实摧残了她的美丽,她的幸福。在阅读的过程中,杜拉斯所揭示的现实,令人深长思之,而潸然泪下。所以,杜拉斯情愿这样认为:“我的生命的历史并不存在。那是不存在的,没有的。”对生命历史的否定或者确认,都是一种无言的痛楚。
但是,“情人”的存在,永远是杜拉斯命运中的一束光芒,是对不幸的生命的一种慰藉。在《情人》的结尾,那个中国情人给她打来电话: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不可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在这部作品的现实里,这个电话是真实的,不再是虚拟的。回顾整个故事,我深深体察着杜拉斯的无限伤痛,恨过的更恨,爱过的更爱。所以,在1992年,当78岁的杜拉斯得知她的中国情人去世之后,居然会重新把她这半个世纪以前的恋情故事再写一遍,这就是《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那种情感的力量,总是充满着巨大的活力,在时间的长河里生生不息,令人惊叹。肉体的欢爱是短暂的、瞬间的,而情感的审美,在时间与距离中,显得恒久、真实而又可贵。面对情爱旧事,形容枯萎的杜拉斯已回复到当年湄公河轮渡上那个十五岁半的、神采飞扬的少女时代。
在回溯性的叙事文学中,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绵长而又宽广,正如安德烈·莫罗亚在“序”中所说的:就像伟大的哲学家用一个思想概括全部思想一样,伟大的小说家通过一个人的一生和一些最普通的事物,使所有人的一生涌现在他笔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汇集了不可思议的奇迹和最纯粹的现实生活,深刻地反映了哥伦比亚乃至整个拉美大陆的历史演变和社会现实;而杜拉斯的《情人》,聚焦于个人的心灵史,折射着人生与社会的现实,具有了洞烛世事的、人性的亮度与意义。
在这尘间俗世,也许只有真爱,才能温暖我们人生的每一个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