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圣—桑的崇拜者曾经和弗兰克的支持者吵过的最大最长的一架，是关于这两个人谁写出了当时最伟大的交响曲，弗兰克只有一部交响曲，而圣—桑最好的作品是他的第三交响曲《管风琴》，圣—桑同样被称为和巴赫一样伟大的管风琴手，一个人要想聆听他们两个的演奏，至少要活上差不多90岁，其实这种赞誉完全是出于浪漫主义时代对于巴赫的崇敬，特别是在门德尔松和舒曼的大力推崇之下，对于巴赫的作曲才能的重新认识。不过作为一个法国人，柏辽兹实际上就不是很理解巴赫在德国的崇高地位，出于一个法国人的音乐欣赏习惯，更出于他自己对于个人内心表达的理想，他似乎并不认为巴赫真的够得上至高无上。圣—桑与这位前辈的共同之处可能就在于致力于发扬法国的民族传统，1871年，法国在普法战争中失败，陷入一片失望和混乱，圣—桑在这时参与创立了旨在鼓励法国音乐复兴的“民族音乐协会”，他们不仅大力宣传法国当代的音乐创作，而且致力于重新上演过去法国的优秀音乐，复活那其中的“法国特色”。说到法国的音乐最大的特点，便是精致细腻和纯粹，是一种古典主义的理想，一种希腊式的追求。这种风格，最集中地体现在圣—桑的学生福雷身上。
我想用鸢尾去比喻福雷的创作是非常恰当的，鸢尾的精致优雅，如蝴蝶翅膀伸展的花瓣，正像福雷作品中的清澈、平衡、高贵。曾有人称赞福雷的作品如古希腊的艺术一般，也有人说福雷继承了法国传统的贵族气息，所以只有法国人才真正喜爱福雷的作品。可以想象，福雷如果生活在其他的国家，很有可能并不会被记住，他不擅长配器，也不会创作大型的管弦乐作品，所以他生前没有发表过任何交响曲和协奏曲。法国人喜爱他继承自圣—桑的极具线条感和抒情气息的优美旋律，他的配器往往非常简单，但这种洗练的风格往往制造出独特的音响效果。我不想过多地用语言评价这些作品，因为那其中微妙敏感的情感变化，和细腻克制的表达，恰恰是语言不擅长的。不需要聆听那么多大规模的作品，只需要听一听他的帕凡就会喜爱上福雷。
帕凡又叫孔雀舞，是一种2拍子或者3拍子的慢速舞曲，据说产生于意大利。福雷的帕凡创作于1886年，正是圣—桑和弗兰克写作他们的交响曲的时候，不过这首五六分钟的小曲子倒是不会介入那种有关深刻的论争，如德彪西讽刺瓦格纳所说的，那种力求在音乐中阐述哲学的追求深刻，其实是德国人的想法。帕凡的美，就在于那种如同创世之初就存在了的宁静和克制，这种外表的不事张扬并不肤浅，相反，这种诉诸于音响的美排除了在音乐中的其他因素，把对于宇宙的思考或者关于自身的苦闷都抛在了一边，独自注视，独自欣赏。
乐曲开始于弦乐器的拨弦，模仿曼陀林的声音，独奏长笛吹奏平静的主题，其他木管乐器进入的同时响起弦乐器的长音线条，如同柔和的光线透过彩窗，伴随着缓步前行的队伍。
略显快乐的副部主题仍然是长笛演奏，远处响起舒缓的背景，副部短小近似于一个经过句。呈示部的反复犹如协奏曲的第二呈示部，改由合唱呈示，大管给予适当的平衡，副部没有反复。发展部开始于一个不安的和弦，弦乐器停止了拨弦，略显激动的情绪由圆号辽远空阔的声音加以安慰，渐渐的，合唱队也从惊愕激动中平静下来，副部由长笛移高演奏，更加清澈透明，又被几种乐器重复，一串颤音之后，在弦乐器温柔的伴奏和隐蔽的复调声部呼应下，主部主题再现，接着又相继出现在高音和低音弦乐声部上，木管乐器和合唱配以巧妙的对位，男高音的清亮，女声的抒情，以及圆号茫然的远山呼唤，大管若隐若现的呜咽，这些声部频繁的穿插，又时刻保持着精细的平衡。短小的尾声巧妙地利用了两个主题的动机，为这首乐曲画上了不过分的完满句号。
1887年，福雷的朋友给这首帕凡配上了歌词，成为了四部混声合唱，也就是现在听到的比较正宗的版本，后来这首曲子几乎被改编成了所有能够想到的乐器组合。我个人以为，歌词配得并不好。歌词唱的是一次舞会之中男女的爱情游戏，相互仰慕又被爱情折磨而相互怨恨。好在我听不懂法语，我宁愿只是把合唱看作更丰富的声部，而不愿把歌词的意思带入到乐曲当中。同样，我也更愿意相信，乐曲中乐思和色彩的转变，其实是奏鸣曲式的一种体现，而不是某种具体的情感或者作曲者个人内心的表露。乐曲始终都被置于古典主义的结构力量之下，平稳而优雅地展示这种力量，就好像普罗旺斯的大片鸢尾，安宁地在阳光下闪耀自己金黄的花瓣。
福雷的这首帕凡也许算不上什么鸿篇大作，不过它确确实实影响深远。福雷的学生拉威尔后来也创作了自己的帕凡，也就是为死去公主而作的孔雀舞。1890年的时候，非常喜爱这首曲子的德彪西也创作了自己的帕凡，后来把它改写成了贝加马斯卡组曲当中的快步舞。
通过拉威尔和德彪西对于福雷的学习，福雷的音乐也同样深深地影响了20世纪的音乐创作，虽然他的音乐总是具有抒情的旋律和清晰的线条，因而不同于这两个人著名的印象主义风格，但是拉威尔德彪西真正影响了后代的现代主义的音乐，也恰恰不是印象风格，而是他们指出的一条新的和声道路。拉威尔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清晰的旋律轮廓，他的《在库普兰墓前》等作品也昭示了他对于古典主义结构的回归，德彪西的作品当中，我最喜欢的是《佩里亚斯与梅利桑德》还有《圣塞巴斯蒂安的殉难》，充满了欲言又止的音响，正应和了剧本神秘的象征意味，他为法语创造的独特的宣叙调也不同于德国式的铿锵。不过德彪西的晚年同样从库普兰和拉莫那里寻找力量。拉威尔和德彪西的这种趋向，以及他们身上的法国式的贵族趣味，以及对于音响细致入微的感觉，可以说都和福雷的创作信念最终走到了一起。
1887年，正当福雷的帕凡被传颂的时候，弗兰克开始创作他的交响诗当中最著名的一首，也是规模最大，惟一使用了人声的一首，那就是讲述具有“灵魂”这个名字的普塞克和丈夫小爱神厄洛斯历尽艰难的爱情故事的《普塞克》，这也是这位虔诚的基督教徒创作的不尾的地方其实是一个隐喻，普塞克历尽千辛万苦去寻找厄洛斯，最后他们结合并升入了天界。其实这哪里是一个爱情故事，它就是在叙述，当灵魂“普塞克”与爱“厄洛斯”结合，才会最终升到天上，获得永生。
音乐和记忆
昨天和人聊起帕索里尼的电影《马太福音》里面的配乐，于是翻出了马太福音和所多玛120天，重新看了一遍，才发现里面的许多配乐段落都是巴赫的作品，以前虽然觉得那些段落的音乐和画面相当契合，但是却不知道它们的出处，现在听来，却好像熟识已久的朋友，这里是E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那里是b小调弥撒的终曲合唱，竟好像来到了一个梦中似曾相识的地方。以前就没有过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我第一次看这电影的时候还不熟悉这些音乐吧，其他很多段落，其他的作曲者，就令我感到迷惑了，虽然我似乎可以触摸到那些作曲家的姓名，但是却不知道是什么作品，哪个段落……
帕索里尼给予我的，一直是迷惑的经历，我从来不知道他所要说的，到底是什么，那一切的意义，似乎都是表面干净的镜头之下的某些不可调和的矛盾，或是某些可以触摸到，但是不能被想起的回忆。生死，善恶，美丑，在他那里都是那样的令我迷惑，无法区分，也许就像前几天看到的古希腊艺术品，以前的印象中，都把他们过分地纯净化，简单化了，等到他们摆放在眼前，才会注意到他们原来也有着“带瑕疵的皮肤和腆着的啤酒肚”。初看他的生命三部曲还是在高二和高三，然后是大一的马太福音，美狄亚，萨蒂里康和所多玛120天，这些日子，似乎都清晰地印在脑子里，那些当时就令我迷惑的问题，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得到解答。
被问题缠绕总是令人不快的事情，特别是在临近入睡的时候，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可是怎么也睡不着。起来找出了莫扎特c小调弥撒，安静地聆听这没有最终完成的爱的礼物。曾经有一个朋友形容遇到特别美好的事物的感觉，就是马上死去也可以，我想我经历过类似的感觉，那是心房紧缩，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甚至想要闭上眼睛，希望那美妙的感觉瞬间夺走我的呼吸和心跳，让自己的生命结束在那美的一刻。如果说有什么音乐作品给我这样的感觉，那么我首先想到的就是c小调弥撒里面5段女高音的独唱和重唱，独唱的Christeeleison，Laudamuste，二重唱DomineDeus，三重唱QuoniamtusolusSanctus，四重唱Benedictus，恍然之间，我似乎看到有翼的天使张开双臂降临，那一刹那间，仿佛一切的问题都不复存在了，只剩下纯净的美，包围了躺在床上塞着耳机的我。时间也成了不那么真实的东西，也仿佛静止了，让位给音乐，过去，未来，都消失了，只有现在，音乐，和我。
对音乐的记忆很有趣，我记得昨天的感受，不需要再听一遍那些音乐就能想起我当时聆听的感觉，甚至，再听一遍反倒会破坏这些记忆，但是我对其他一些东西的记忆，却可能诉诸于音乐的帮助。
今天晚上，我突然心血来潮，出去散步。北方的习惯，睡得比较早，才刚8点多，街上的人就很少了，我家附近的三个大书店也都关门了，走在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路上，总令人有一点不真实的感觉，这真的是那个我生活了20多年的地方么？路过原来的一家卖炸鸡的店子，改卖了板栗，另一家海信的电器专营店改成了皮具店，还有原来卖冰淇淋的地方现在卖爆米花了，可是我几个月之前还在那些地方买过炸鸡和冰淇淋的啊。但是别人告诉我，至少改了有一年了，我的记忆难道不可靠了么？
可是我却那么清楚地记得许多以前听音乐的事情，今天听了Music&Art出的Richter演奏的贝多芬奏鸣曲，1959年现场录音的热情，我几乎可以肯定，那是两年前我听过的Melodia出版过的东西，那个疯狂的第三乐章，速度甚至超过了1960年他在卡内基让美国人瞠目结舌的表演，怎么可能忘记？那时候我还住在41楼，喜欢在阴天的下午，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窝在床上，听音乐一直到傍晚的黑暗降临，越来越浓的雾一样的黑暗逐渐模糊了书本的字迹，还是不愿意暂时离开床上的cd机去打开日光灯，只是开了床头的小灯。如果是狠下了决心去开了灯，一片豁然的明亮里面，我可能会很高兴的大声念上一卷荷马史诗，然后就很快活地去吃饭了。这些快乐的时刻，怎么可能忘记？
回来的时候去我以前喜欢的女孩子窗户下面站了一会儿，她的窗户还亮着灯，学生大概都不习惯太早入睡吧。我似乎还能看到那让我迷恋的猫一样的笑容，猫一样清澈不见底的眼睛，她总让我想起一段音乐，从我认识她的中学时代开始，她就是巴赫E大调无伴奏小提琴帕蒂塔的吉格舞曲，短短2分钟的简单纯粹，本来就是淳朴的3拍子舞蹈，曾有人问我，为什么这样简单而快乐的小曲子，简简单单的二部曲式，简简单单的B段的转调，会让我流泪呢？我想，那里面有一些属于我自己的隐秘的记忆吧，我总是会回答说，引用巴托克的话，“即使在巴赫的音乐中，也还有些什么。”
记忆好像一个上了锁的箱子，里面装着许多过去放进去的小玩意，而音乐对于我来说就好像是钥匙，“我把这个秘密锁在心里，把钥匙交在你手里”，音乐，就好像是密码一样，忠实地为我看管着我的过去，每段音乐都对应着我生命中的某些瞬间，某个人，就好像一个索引表，当我听到那段音乐，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她，它。在这种意义上，也许，音乐已经是我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音乐在于我，可能永远不会成为职业，你曾见过哪个人会把自己的大脑皮层切下一部分来，装在篮子里，拿到市场上去卖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