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转瞬即逝,清晨的库伦多城披着灰暗的面纱,街头屋角有门微开,稀稀疏疏的行人终于忍不住日夜的困顿,满是积雪的街道上,出现了几个匆匆的路人。
粮油店、铁匠铺、糖果铺、几个必要的店铺打开了门缝,挂出了摇摇曳曳的招牌,偶尔有人穿梭在店铺门中,又快速地踏步离开了。
当然,在清晨的黯淡光辉下,酒馆也兢兢业业地开门了。
人马座佣兵团在对面的旅馆休息,这个佣兵团将在今天收拾整备然后东出城门,往琉斯平原的大城梵森特前进,那里是平原南边最繁华的城市,也是琉斯平原的交通要道,一条条大道从北边贯通梵森特,铺向圣明森议会国的中心——内陆。
轮值休息的佣兵们在吧台喝起了小酒,他们低声地交谈,响亮地欢笑着,似乎忘记了昨天的事情。兰斯特推开酒馆的木门,缓缓步入,经过一夜的休息,整个人的精神都恢复了不少,他刚刚在旅馆后方指挥着一部分佣兵去照顾马匹和货物,做好一切出发的准备,把任务都交待完成之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酒馆的吧台还燃着几把烛火,酒馆的老板无力地大打哈欠,一双细小的眼睛圆溜溜地看着周围,兰斯特一边和佣兵们打着招呼,一边往吧台走去。
“团长——”
“团长!”
兰斯特不断地点头,心情有些沉重,又荡漾着一丝丝释然。人马座佣兵团是他从军队退役后,亲力亲为经营起来的。那时候他从十二星座佣兵团中摔门而出,在国都克斯普尔的街头喝得伶仃大醉,感觉整个世界都离他而去了。
那时候,一个脸带刀疤的军官,把醉倒在路灯下的兰斯特背了起来。
那个人叫做华莱士。现在是人马座佣兵团之中,他最信任,也是最得力的副手。
华莱士看见兰斯特沉默地站在吧台边上,怀着一众奇异的目光盯着自己。尴尬地挠了挠头,他豪饮一口啤酒,砸吧砸吧嘴,说:“团长来喝一杯吧,有什么事情要和我商量吗?”
“还是你懂我。”兰斯特笑了笑,深邃的黑瞳眯成了两抹弯月,他随意地在高椅上坐在,托着下巴望向吧台后方。
——吧台后面的立柜上,摆放着许多玻璃酒瓶,高跟圆顶,六角方形。色彩缤纷酒液在玻璃瓶中静谧地沉淀着,隔着瓶塞,也透阵阵出了令人迷醉的酒香。
“要来一杯鸡尾酒吗?”老板嘿嘿笑着拍了拍肥胖的肚子,高高地举起橡木酒杯,伸手在边上轻轻拍了一拍,装满酒液的杯子发出了一声声闷响,几滴清醇的酒液荡漾着洒在了吧台的桌面上。
“来一杯葡萄酒吧。”兰斯特低沉着嗓音说,他要保持必要的清醒,一杯低度数的葡萄酒带来的酒意,却可以让他下定决心。
“团长?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华莱士都肯定帮你办妥咯!”华莱士酒气上涌,哼哼一声,用力拍了拍胸膛,说:“你就放心说出来吧!”
老板将葡萄酒轻轻放在兰斯特面前,把红酒口布抽离,杯子里的葡萄酒荡起了沉沉波纹,微细的沉淀物在波纹之中轻轻漂浮盘旋,然后缓缓地沉淀了下去。
兰斯特递给老板一个眼神,示意他离开,肥胖的老板识趣地耸了耸肩膀,转身,给两人留下了一个摇摇晃晃的胖乎乎身影。
“说吧说吧。”华莱士嘿嘿一笑,满是沧桑的脸庞有些红润。今天自己的团长大人这么沉静,那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了,或许,跟昨天的强盗有关?
“那我说了?”兰斯特举起橡木酒杯,深深喝上一口,醉意上涌,心意却逐渐下沉。他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话说,声音如同天边的惊雷:“我,想将人马座佣兵团交给你。”
“噗!”华莱士真的是一口啤酒喷在吧台上,他感觉心脏都要猛然炸开了,人马座佣兵团是兰斯特多年以来的心血。建国之后,兰斯特被十二星座佣兵团的上尉们排斥,在那一夜的路灯下,这个黑发黑瞳的男人,曾经紧握着右手狠狠挥动,一字一句地立誓,一定要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跨目相看,现在路才走了一半,为什么兰斯特就想要放弃了呢?
老佣兵目瞪口呆地抹着嘴边的啤酒沫子,怔怔地说:“团长你开什么玩笑?!”
兰斯特黑色深潭般的双眸沉了下来,换做十天之前的自己,都不敢相信现在的决定,可是,他盯着身旁的刀疤佣兵,说:“华莱士,我真的没有在开玩笑。”
“为什么?”华莱士双唇都合不拢,他摸着脸上的刀疤,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团长会有这种决定。从组建佣兵团,日夜奔走注册佣兵号,到在佣兵所成立,他都参与在内。那一天佣兵团远走高飞,回身看着克斯普尔的高大城墙,繁华高塔的灯火轮廓,两人目光中的不甘与决绝,都那么历历在目,可现在?
“我没有忘记我们曾经所说的,”兰斯特低声说,他瞳孔好似一湾深潭,映着葡萄酒汪润的紫色,互相重叠着,摇曳出重重妖冶的暗色光辉,“我要去克斯普尔。”
“过得好好的,去那里干什么?”华莱士大吃一惊,现在人马座佣兵团的实力虽然远远比以前强,可是!华莱士沉下声来,“首克斯普尔那可不是人呆的地方!团长,我们都是从那里出来的人,现在那里的情况不比以前好啊!?”
“或许那里依旧凶险,可是现在我的情况改变了,”兰斯特捋开额前的黑发,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一连串的话语从他的喉咙里流淌出来,满是对于回忆的眷恋与深爱,仿佛间,他的话语似乎带上了一丝魔力,“你还记得吗?我说过那个故事,关于海的那边的故事。”
“您是说?”华莱士不止一次发出了惊叹,他内心的防线开始有些松塌,浓醇的老酒,昏黄的灯光,低语的故事。这个中年的老佣兵那老旧的回忆被勾起,他迟疑地喃喃说道:“是关于团长你的身世?有线索了?”
“是!”兰斯特点头,双眸有些恬静,仿佛找到了寄托。
“怎么可——”华莱士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差点说错了。团长发现了线索,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啊!可是华莱士这么多年,除了团长,就没有见过其他黑色瞳孔的人。虽然以前听说过兰斯特的故事,可从心底里觉得,探寻他的身世,无异于大海捞针,这怎么可能找得到?
华莱士轻咳一声,迟疑地说:“我的团长,你可别被骗了啊!”
“不会的,”兰斯特伸手进厚厚棉衣的内层口袋,缓缓地拿出了一块雪玉,轻柔地放在了桌面上,雪玉温婉盈光,摄人心魄,华莱士一看见,就再也移不开了目光。
他深深吞了一口水,伸手指着雪玉说“这,这块玉跟你的身世有什么联系吗?”
“你看。”兰斯特伸手按住雪玉,将它的背面翻了起来,只见雪玉平滑的背面有流光凹陷处,显现出了一个造型奇特的方块字。
“方块字!”华莱士低声惊呼,兰斯特曾经给他看过一个类似的字,那个字的笔画,形状完全和字母太差地别,根本不是同一种手法写出来的。他以为有生之年都见不到这样的字了,竟然现在又再次出现了?
“这个字,怎么念?”华莱士小心翼翼地伸手,指尖轻轻抚摸过白色通透的雪玉,在字符的凹陷处稍稍停留,眼神复杂,有些感动,有些不舍,有些心悸。他似乎懂得了,为什么自己的团长会那么坚定地说出那样的话,
“东。”兰斯特轻描淡述地说,望着雪玉的眼神温柔,就好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满是宠溺与慌张。
“动?”华莱士差点咬住了舌头,他尴尬地挠了挠头,说:“果然好难念,跟团长你的姓氏一样,我都念不来。”
“是吗?”兰斯特笑了笑,目光从雪玉转向了华莱士带着刀疤的脸,沧桑而熟悉的脸庞。
华莱士被看得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头:“只是,您走了之后,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是说过了吗?”兰斯特耐心地重复着之前的话语,“人马座佣兵团,从今以后,就交给你了。”
“真的吗?”华莱士惊讶地抬起头,双眼与兰斯特的眸子交汇,他看到了那双深黑色的瞳孔里,充溢着真挚的信任,还有托付。
“我可以吗?”华莱士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茫然。
“你退役之前,就已经是少尉官衔。”兰斯特回忆着说:“如果不是跟着我退役的话,你现在已经是个中尉了吧,或许能当上库伦多城的守备统领,也不一定啊!”
“怎么可能!我可不是格林那个孬种!”华莱士哼哼一声。
“我是说,你的实力是值得肯定的。你我都是经历过建国战争的老兵了,几斤几两,我都看得到,佣兵团交给你,”兰斯特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我是最放心的。”
“是吗——”华莱士咬着嘴唇,他想说些什么推脱的话,自己并不是不能接管人马座佣兵团,只是不舍得兰斯特离开,可他又知道,自己这时候一定不能阻止兰斯特离开,他明白,这有关于身世的事情,对于兰斯特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好!”华莱士重重地点头,他收起嬉皮笑脸,沉重而肃然地说:“团长,我不能帮您什么,但是我一定会帮您守好这个人马座佣兵团,什么时候你回来了。只会看到他们更好!”
兰斯特哈哈一笑,他自然而然地张开了双臂,华莱士也哈哈一笑,眼角却忍不住湿润了,两个大男人,就这么在酒馆的吧台前拥抱在了一起,突兀地引起了别人的目光,可他们互相能感受到的,并没有其他,只有悠悠岁月,也无法洗去的纯粹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