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白永和走后,爱丹心里照旧是空落落的,除了睡,就是吃,除了吃,就是睡,要不,拿来针线给三少爷绣红兜肚——她已经给三少爷做了一包袱,够他穿十年八年的。但她还要做,描龙绣凤,千针万线,就是她的寄托。这样的日子,真不知要过到什么时候。
唯一使她宽慰的是,毕竟以死相挟得到了回报:心爱的男人回来看过她,病也有了好转,精神开始振作起来。
傍晚的清风吹进门户,吹进她的心扉,撩拨得她心旌荡漾。不知不觉间走出孤独的家门,走出深深的庭院,来到临河的石崖上四下里瞭望。
黄河在脚下静静地流着,不时发出欢快的哗哗声。一抹夕阳送来一个亲吻,吻了她的脸颊,脸上柔柔的,多像三少爷的吻!夕阳吻着安澜的河水,河面也泛起了红云。看着看着,那红云又像一匹绯红的绸带,在谷地里舞动起来。
燕子从头上比翼掠过,剪影倒映在河面,仿佛是绣在那匹红绸子上的双飞燕。暮色里传来牧归牛羊的叫声,便随风刮来一阵牲畜特有的臊味。关里的集市散了,晚归的渡船停泊在码头。驼铃声声,由远而近,这应是东来的驮脚到了,赶在天黑前入住永和关。秋虫们开始了一天的歌唱。夜来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看得痴迷了。要不是刘婶喊她,还不知道天已擦黑,这才猛地想到该归家了。
刘婶给她送来了信。就着油灯微弱的光线,那熟悉的字体蹦蹦跳跳钻进她的眼里——是她心爱的人寄来的家书,是她久已盼望的家书。她轻轻抚摸着,不忍打开,唯恐把春光泄露,秘密公开。她要想一想,信里会说些什么?是问她精神愉快,身体吉健,还是说他思念爱妻,梦里幽会?再不就是问她怀上了没有……她羞得头都不敢抬。由这封信想到以前,三少爷过去也许就没有写信,也许是丢失了,看来不会是奶奶从中作梗。倏忽间对奶奶有了一丝歉疚,她老人家毕竟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刻薄无情。
短暂的想象终究代替不了深深的思念,爱丹急切展开信,如饥似渴地读下去。
刘婶没有离去,在一旁默默等待三少奶奶的吩咐。三少爷走时,要她多照顾着三少奶奶,因此,常常来三少奶奶窑里走走,有时和三少奶奶说说话,更多的是为三少奶奶做些什么,为她分担些忧愁。只见爱丹看着看着,脸上就变了色,原先的喜气不见了,人呆呆地定在那里。刘婶不知发生了什么,便惊慌地问道:“三少奶奶您怎么了?”
爱丹打了个愣怔,强作镇静地说:“噢,没什么,三少爷来信了,我喜还喜不过来呢!”
刘婶道:“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三少奶奶见了三少爷的信,惊喜得不得了。我听说家书值万金呢,这一万两金子的大喜事,谁看了也会晕过去!”
爱丹敷衍说:“哎,是呀,是呀!刘婶,天不早了,你歇息去吧。”
刘婶应声走出门外,在窗口站了一会,听了听动静,“嗨”了一声便走了。
原来,怕鬼,鬼还是跳了出来。
为什么三少爷在家时毫无觉察,而到临走时才得知此事?这是谁在作怪?想来想去,理不出个头绪。她知道,三少爷在外静心备考,如去信和他理论此事,势必会搅乱他的心境。可是,雪地里埋不住死人,这事迟早会被捅破。不说个明白,脸上的黑就会越抹越黑,难以洗清。考虑再三,爱丹以为还是向三少爷说明真相为好。那样做,虽说于他们弟兄之间未免残酷,但总可以叫三少爷心知肚明,放下悬疑,同时还自己一个清白。
正这么想着,忽听得门环“咣咣”两声轻响,也许是风儿在作祟,爱丹没有在意。不多一会,又是“咣咣”两声轻响,这才引起爱丹的惊觉:有了上次一事,爱丹天一黑就把门关得严严实实,除了女性可以进来,再不会让一个男性走进她的窑院。那么,是谁又在夜半敲门?难道又是二哥?二哥上次出了丑,还有脸再来?门环又轻轻地响了两下,节奏徐缓,轻重适度,爱丹急忙把灯吹灭,并下意识地往后炕里退缩,再用被子把身子严严实实地裹了。好一会才探出头来,怯生生地问:“谁?”
“是我,三奴。三少奶奶。”白三奴嘴巴几乎贴在门缝上,但万籁俱静的夜晚,尽管声音不大,还是比白日里响亮许多。
“黑天半夜来做甚?”
因是男人,又是夜里,爱丹只能压低嗓音问。“黑天半夜”是当地人对黑夜通常的说法,其实,论时辰只不过刚到戌时。如果再晚,守门人会关上堡垒的南北大门,深宅大院,围墙高耸,连打家劫舍的土匪也难进来,作为船工的白三奴,有甚本事、有甚胆量敢走进九十眼窑院?爱丹记得院门是关了的,他白三奴是怎么开开的?
“不是你捎话让我来的吗?这门不是你留下的?”白三奴理直气壮地说。
莫名其妙,这事从何说起?
爱丹又问:“我让你来做甚?”
“做甚,不是说要往杨掌柜那里捎个口信。”
爱丹越听越纳闷,我会有甚事让他捎话?即便有事,也不会让他捎的。这人是不是喝醉了说胡话?船工常年在水上,喝酒是他们的必需和嗜好,也不为怪,怪的是黑天半夜胆敢私闯九十眼窑院,敲她的门。爱丹无名火起,正要训斥三奴时,院里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黑天半夜的,这是谁呀?”
慢条斯理而有节奏,好熟悉的声音。白三奴扭头一看,月亮下面站着白老太太,他慌忙给白贾氏作揖问安。
“老夫人,是我,三奴呀!”
“怎么又是你?”
三奴脸上挂着笑容说:“是我。老夫人。”
“你是不是认错门了?黑天半夜,怎么敢在三少奶奶门上鼓捣?”
“都是白家人,熟路了,还能走错?”
话刚出口,三奴就觉着不对劲。都是白家人?人家是东家,自己是扳船的伙计,更倒霉的是,什么熟路,什么走不错,这不是没事寻事,拿着驴扎脖往自家脖子上套吗?这不是往精明过人的老太太手里递刀子吗?嗨,这张不把门的臭嘴,他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白贾氏冷笑两声:“不错,都是白家人,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你能随便出入的吗?既是熟路,想必你常来常往,是不是?”
白三奴最怕老太太动不动套人家的话,猜人家的邪,揪人家的辫子,尤其是设下套子让你往里钻。可要提防点。
“不是的老夫人,我是什么人,敢随便往这里跑,是三少奶奶捎——”话到嘴边,又觉着不对劲,便没了后音。
“是三少奶奶什么?”白贾氏追问。
白三奴越想越不对劲,即使是三少奶奶真的唤他办事,也不能往三少奶奶身上推,她已经够倒霉的了,不能叫她雪上加霜,再受不白之冤。上次他背了一回三少奶奶,给人家背了一身坏名誉,这回打折牙也得往肚里咽。
“要不是我听错了——”白三奴自言自语地说。
爱丹在窑里再也听不下去,就披衣下炕,“哐当”一声把窑门打开,里外的气息和风景就融在一起。院里的两个人都知道窑里有人,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响,还是把他俩吓了一跳。爱丹站在门口,三人对面,夜色里面面相觑,一时都没了言语。要是白天,相互之间准会看到白贾氏那不自然的哂笑,白三奴后悔莫及的傻笑,杨爱丹一脸怒气的冷笑。但几乎是同时,三个人脑际都撂过同一个念头:自讨无趣,这是何苦呢!
作为一家之尊,听上二孙媳妇祁娇娇的话,一个人摸着黑,揪着心,使着气,来到这是非之地,不仅有失体面,弄不好还会落下奶奶“捉奸”的笑柄。
爱丹呢,真是人在家中,祸从天降,一桩连着一桩,桩桩叫她想不清,理还乱。她想,撑不出去就往里缩,索性装个龟孙子算了,任他们一主一奴在院里闹去,看能闹出个什么光景,何苦出来败这个兴呢!
最窝囊的是白三奴。明明有个不认识的娃跑到渡口,在他耳边悄悄说三少奶奶叫他晚上停了渡,到她窑里来一趟,给她爸爸杨掌柜捎个话。他先是受宠若惊,很有些鞋帮子做了帽檐的感觉。继而一想,不对,三少奶奶从来没有让他做过什么。再说,做什么也轮不到他白三奴。待要问话,那男娃已经走远,一时也想不起这是谁家的娃。不管怎样,主子叫他去还能不去?再说了,三少奶奶未当三少奶奶时,断不了来渡口玩,虽说他比她大十来八岁,偶尔也凑个热闹,说一两句话。那次遇险,三少爷下水后,第二个下水的就是他白三奴。假如不是他助三少爷一臂之力,说不准三少奶奶早喂了鱼虾。有主不显奴,功劳都记在三少爷那里。不过,他也不吃亏,他有幸把三少奶奶柔软的散发着女人味的躯体,从河边一直背到一里多远的九十眼窑院。也就是那次,他生平第一回看见了一个少女的胴体,他不知道人的胴体是这么优雅、完美、动人。从那时起,他对女人有了强烈的向往,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得到一个像爱丹一样的女人。可是,爱丹成了三少奶奶,他还是艄工白三奴。唉,要是自己多长个心眼,就不会这么莽撞地敲三少奶奶的门了;要不是想见三少奶奶一面的强烈愿望驱使,也许不会冒冒失失地来这里丢人现眼。
片刻冷场过后,爱丹向奶奶躬身道:“奶奶,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的?”话语绵中有刚,不无讥讽之意。白贾氏一时无语,爱丹又补了一句,“黑天半夜的,也不带个人,跌一跤可咋办?”
白贾氏见爱丹这么问,心里不快,嘴里语塞,哼哼唧唧嗯嗯啊啊了一阵,总没有说出眉眼来。
爱丹为了不让奶奶过于难堪,便把话锋转向白三奴:“是谁让你来的?趁老夫人在场,说个清楚,道个明白!”
白三奴嗫嚅着,因为老夫人在场,不知该如何说才不至于把他和三少奶奶套进去。他犹豫片刻,缄默无语。
爱丹又问:“是谁告诉你,我让捎话来着?”
白三奴含糊其辞,难以对答。
两人说话时,白贾氏并没有插嘴,而是在一边冷眼观察。白贾氏暗暗寻思,今天的事,全坏在祁娇娇身上,怪在自己没有主见上。前因后果,像串糖葫芦一样穿在一起,心里就有了谱。便说:“三奴,你是连皇后娘娘都敢想的人,什么人你不敢想,什么事情你做不出来?今天的事,全怨你做事毛躁莽撞,怨不得别人,还不向三少奶奶赔情道歉!”
白三奴无端受了别人的奚落,本来有苦没处说,有冤无法道,这还不算,还得向三少奶奶赔情道歉。心想,马熊有人骑,人熊有人欺,有理弄了个没理,怎么就这么倒霉?他只管站在那里磨蹭着,不想行动。想起老夫人说的那句“连皇后娘娘都敢想的人”的话,头皮就有点发麻。这老夫人没别的本事,就是爱揪人家的辫子,而且还是往死里揪,想到这里,三奴就强辩道:“老夫人也不要光揪人家的辫子,不就是那么一句话么,我究竟做下什么了,还请老夫人指教指教哩!”
白贾氏见白三奴不仅不赔情道歉,还反过来倒打一耙,又气又恨。可对非直系的本家人,又住在九十眼窑院外的艄公,自是山高皇帝远,有点鞭长莫及。要是对三奴硬上套子,把这****的惹急了,还不知会给她弄出什么事来。本来,不该来她来了,本来,不该管她管了,她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停的时间越长,越不好下台。于是便恶狠狠地撂下一句:“今天没工夫和你理论,改日咱们再算账!”
说完悻然而去。爱丹赶过去搀扶,想往墩台院送,被白贾氏一把甩开。并揶揄道:“送我做甚,三奴不是还等着你说话?”
爱丹一听,气上心头。二话没说,扭回头直奔白三奴,可是白三奴早没了踪影。她只得仰天长叹:“三少爷,三少爷,你们白家邪气怎么就这么重,把我害得好苦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