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地方风俗古怪,说是迎亲,男方并不亲自去迎,不像爱丹梦里夫婿乘轿迎娶那样,双双对对,风风光光。而是新娘乘轿独往,新郎在家坐“等”,叫做“等婚”。
乡俗就是规矩,规矩就得照办,爱丹自是无可厚非。只是缺少了夫婿迎娶的礼仪和热闹,婚礼就少了一点气氛。爱丹一夜没睡,一来是当地有女子出嫁前夜要熬眼的风俗,意思是多看娘家一眼;二来和排排相处一场,有好多话要说。这一别,排排因没事可做会被辞退,以后能不能见上面恐怕难说。主仆二人姐姐长妹妹短地拉呱了一夜。
次日早晨,爱丹在拜过祖宗、拜别父母之后,被蒙上红盖头,穿上红袄红裤红绣花鞋,戴凤冠,着霞帔,十分靓丽地上了轿,上了船。轿是四抬软衣式花轿,四周罩着绫罗绸缎质地的红色轿帷,正面绣着大红喜字,两侧绣着丹凤朝阳、麒麟送子,轿后绣着富贵牡丹、金鱼荷花等吉祥和谐图样。再看船,装扮得五彩缤纷,一只船中央搭起帐子,用来罩轿;帐子系四条红绸挽于船的四角,迎亲和送亲婆姨们穿得花红柳绿,左右簇拥;陪嫁物品随轿而放,响公们站在船头。时辰一到,领队的“开船嘞”一声吼,只听长号三声响,鼓乐齐鸣,彩船缓缓启动,向东岸迤逦而去。另一只载迎送亲队伍和骡马的船随后跟进。鼓乐声掩盖了黄河的波涛声,黄河里映照出画楼彩船的倩影,声音悠远而气氛热烈。
端坐轿中的爱丹尽情体味着这一切,享受着这一切。人在轿中,轿在船上,船在水面上颠簸,轿在船上摇摆,人在轿里荡悠,心在胸间荡漾,说不来的舒心惬意。不多时船靠了岸,又听一声:“起轿了!”送亲婆姨悄悄告诉她说船到了永和关,要起轿了。她心猛地一紧,这么快就到了白家的地面,再过一会就要和三少爷拜天地了。她又惊,又喜,又盼,又怯,又奇,又急。她只觉得,一股幸福的热流在体内涌动。
片刻的遐思被轿外的吹打声打断,被红盖头遮着的脸绽开了甜甜的笑意,谁也看不到,只有自己能感觉到。她偶尔从窗帘的缝隙中往外偷看,只见夹道观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指指点点,比比画画,吵吵嚷嚷,不知是说长呢还是道短呢。她坐直了,微闭上双眼,心里说道:“到时揭了盖头,让你们见识见识三少奶奶的风光,只怕是永和关没有,延水关惟一的好婆姨咧!”
再往前走,有人拦轿,要看热闹。队伍不得不停下来,响公们向围观的人大吹大擂,大显身手,一袋烟工夫不换气。显摆过后,再往前走;再往前走,又得显摆。如此三番两次,二三里路直走到日头快要落山才来到九十眼窑院。
爱丹还想掀开轿帷偷看时,忽听一声“落轿”,鞭炮炸响,唢呐高奏,她慌得把头缩回去,正襟端坐,不动声色。迎亲婆姨把她扶下轿,早等不及了的新郎官白永和,长袍马褂,披红挂花,走上前来相迎。白永和牵着红绸子的一端前行,爱丹挽着红绸子的另一端跟着。一根红绸,仿佛牵着两颗心,一世情。她想,她的身子,她的人生,她的这一辈子算是交给三少爷了。霎时间,那种不可名状的幸福感、依赖感和安全感一齐涌上心头。正这么想着,有人上来把五谷往新娘身上撒,口里念念有词:
一撒金,二撒银,
三撒新娘进了门。
进大门大吉大利,
进二门万事如意。
大门口放着一盆炭火,一具马鞍子,新娘要逐个跳过去。跳火盆象征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跳马鞍象征日子过得平平安安。爱丹知道,走进这道门,就成了白家的人。接下来,新郎新娘踩着苫着红布的毛毡,一步步进入洞房。爱丹原本平静的心马上跳得“唿咚唿咚”:就要和三少爷拜天地了?正想着,司仪高喊:“吉时到,拜天地嘞!”早有陪伴的婆姨们左右搀扶,和新郎官白永和双双步出洞房,一拜天地,二拜祖先,三拜高堂。司仪高声唱道:
一拜神灵送福来,
白家今日喜气来;
二拜四方甲乙丁,
两家儿女合成婚;
三拜公婆福寿长,
财钱万贯福泽长……
司仪唱完,经人指点,才知唱走了嘴。爱丹没有公婆,只有爷爷、奶奶,是公婆的公婆。应该改成“三拜爷爷、奶奶福寿长”才对。好在,白鹤年和白贾氏没有说什么。
好不容易等到司仪喊“夫妻对拜”,夫妻双双入了洞房,轮到新郎官给新娘揭盖头。白永和手颤抖着,心狂跳着,连脚跟都有些站不稳。揭呀揭,盖头让凤冠挂住了,没有揭起来;再用心揭,这才露出庐山真面目。这一揭,让新娘爱丹娇态亮相百媚生;这一揭,让新郎白永和惦记了一生;这一揭,让在场的白鹤年、白贾氏和亲朋好友大开眼界:郎有才,女有貌,天作合,地设造!真是满窑生辉,众目亮堂。
一天的熙熙攘攘,一天的任人摆布,一天的繁文缛节,直到月儿西斜才算告一段落,人们恋恋不舍地散去,洞房里霎时静了下来,静得有点可怕。但这种静是属于他们的,也是他们求之不得的。
进来一个婆姨,续了两根长长的蜡烛,叫做长明灯。今夜不让入眠?他俩都这么想。婆姨又把零乱的炕上整理好了,再把两床缎被铺好,还安顿了今晚的忌讳等,冲着三少爷和爱丹瞥了意味深长的一眼,款款地说:“三少爷,三少奶奶,早些歇息吧。”
此时的白永和心像就要脱缰的野马,不安分地突突狂跳。几乎在同时,爱丹也觉得浑身的血呼呼往上涌,烛光下的她,心慌意乱地把头深深埋在怀里。见爱丹这样,白永和也是手脚无措,一会站起,一会坐下,一会又站起,朝爱丹挪动了两步,又退缩了三步,最后落座在后窑长明灯下的太师椅上。
白永和强烈渴望着的爱丹终于坐在他的炕上,成了他“窑里的”(婆姨)。一旦心上人成了“窑里的”,强烈的渴望反倒变得优柔了,从容了,他要尽情享受这一过程,一生只有一次的美妙过程。
他壮着胆儿瞅了一眼爱丹。爱丹端坐在炕上,头还是不敢抬,两只嫩藕般的小手在那里不住揉搓着。他想说什么,嘴嗫嚅了一下又止住。爱丹微微抬了抬头,飞快地瞟了一眼成了她丈夫的三少爷,烛光里的这位英俊书生就是她朝思暮想的他吗?白永和也举目打量对方,后炕里的她就是将要和他厮守终生的她吗?爱丹抬起头,正好与白永和投来的目光相会,双方在短暂而深情的一瞥后,慌忙收回了各自的目光。窗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明白这是听房的人在作祟。他想,这就是洞房花烛夜吗?人生的三件快事我正在经历着第一件,那金榜题名更待何时?他这么想着,禁不住朝她望去。只见她盯着那两床做工精致的丹凤朝阳和并蒂莲花双鸳鸯的缎被发愣。他也顺着她的目光扫射到了那里。她知道,这条炕,这床被,就是今夜他们的共同归宿;他也明白,这条炕,这床被,是他们今生今世的共同归宿。他们都明白,洞房花烛夜,对他们来说意味着合而为一,永不分离。
白永和站起来,轻轻地走近爱丹,壮了壮胆子,牵着爱丹的手,深情地说:“爱丹!”
爱丹应声道:“哎,三少爷!”
白永和伸出另一只手,把爱丹的另一只手牵了,四只手紧紧地握着,温情便在瞬间传递到彼此的心扉。
白永和用火辣辣的目光注视着爱丹,爱丹在三少爷炽热的目光中,仿佛就要羽化,就要升腾。白永和步步紧逼,爱丹若即若离;白永和把爱丹揽在怀里,爱丹娇滴滴,情脉脉,姿媚尽现。
白永和紧握爱丹的手,神情庄重地说:“执子之手——”
爱丹信誓旦旦地说:“与子偕老!”
两人紧紧相拥,两颗心紧紧贴在一起。
他们知道,洞房誓言,再没有比这两句神圣和庄严的了。这两句话,既是心心相印的写照,也是两姓结合的盟誓。从今夜开始,他们的一切都将会被它验证。
夜未央,心如潮,烛光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