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夜没有合眼的杨福来,天一亮,就带着随从坐自家的船过了永和关。虽然他急着要接闺女回家,可是又不能逾礼,他不得不先去拜见白家的掌门人白鹤年。白鹤年前些天因生意上的事和管家白诚仁去了一趟隰州,昨晚才到家,略事洗漱,倒头便睡,贪睡了一会。他在被窝里听说杨掌柜来访,就有些纳闷。虽说,白家与杨家是东西两岸的大户,其实,因一河分两省,各自有各自的生意圈子,各自忙着各自的活计。再就是因渡口收费不均的事曾有过龃龉,故心存芥蒂,过从甚少。所以,听说杨掌柜来访,感到十分纳闷。
白贾氏正要告诉他真相,杨掌柜已经站在窑门外,快人快语地说道:“白东家,杨福来谢您来了!”
白鹤年穿好衣裳,正要下炕,忽听脚迹罕至的杨掌柜门外咋呼,倒吃了一惊。
“杨掌柜请进。”白贾氏忙开门招呼客人。
双方寒暄片刻就言归正传。
白鹤年如蒙在鼓里,杨掌柜闺女怎么能被水推走?又怎么被白家三娃救起?他怎么一无所知?
白贾氏见状,忙赔着笑脸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道了出来。白鹤年这才恍然大悟,在为三娃担惊的同时,露出舒心的笑容。
“哦,哦,没什么,谁让我们摊上这事?摊上了就不能不管,是不是?我们白家一贯以助人为乐事,漫不说杨掌柜令爱,就是别人家娃娃,也一样看待。”
“那当然,白家的善心和义举谁人不知?”向来不肯折腰的杨福来,现时也露出取悦于人的笑容。少顷,又说,“人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真不知如何谢忱白东家才好!”
白鹤年还没有开口,白贾氏抢先说道:“谢什么,不是说秦晋之谊么,重谊就要轻礼,杨掌柜您说是不是?”
“话虽那么说,但白家的大恩大德杨某不敢忘记,今日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说着,向窗外一招手,就有人提进来一个箱子,杨福来打开,一一说明:“这是两枚足色元宝,这是两匹杭州产绸缎,这是一张面值千两的银票……”白鹤年虽然并不稀罕这些东西,但金银财宝毕竟是他之所好,因此,一时间竟看得眼发了直,并想象着这么多东西能打造几只船,能修几孔窑,能……他不能再往下想了——原来,白贾氏用手捅了他的腰窝,打断了他的美妙想象。回头,瞥见白贾氏眼里有话,白鹤年心领神会。这才非其所愿地说道:“心意厚诚,礼也不薄,只是——”
“我们不能收。收了心里就不平整。杨掌柜,心领了,有劳你收起吧。”白贾氏把话接了过来。
两家人正在一来二去地推让,爱丹和白永和走了进来。
杨福来一见爱丹,满腹的焦虑顷刻化为乌有。父女俩热泪如泉,滚滚而下,泣不成声。对于杨福来来说,一天时间犹如一年,他和改样几乎一夜没有合眼。他擦去泪水,即泣即喜地说:“亏得三少爷见义勇为,才使我们父女得以团圆。爱丹,谢过爷爷、奶奶。”
爱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白鹤年和白贾氏叩了三个响头:“爷爷、奶奶万福!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晚辈永世不忘!”
白鹤年见爱丹不仅长得好看,而且出言不俗。心想,就凭这两句话,就要高看杨家闺女几分。看不出来,杨掌柜一个粗人,竟能调教出这样秀外慧中的好闺女。
白贾氏也止不住暗暗称道。在这样一个水灵灵、活脱脱的姑娘面前,谁能没有想法?她知道她的男人此时在想什么,她也明白她的孙子在想什么。
杨福来见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就说:“我娃刚才说了,受人滴水之恩,须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呢,我们不报,就是我们的无情。东西再多,也抵不过一条命,还是请白东家收下吧。”说着,就要起身告辞。
白鹤年给白贾氏递过一个眼神,眼神里分明含征求之意,征求之意的背后,分明有给个人情的意思。白贾氏当然知道男人的心思,但她毫不犹豫地把目光收了回来,没予理会。
杨福来想了想,说:“要不,把银票放下,其余的我拿走。白东家,您看怎样?”
白鹤年应声道;“也好。我倒不在意礼轻礼重,可多少不收,杨掌柜心里也过意不去。”
白永和急着说;“既然杨掌柜说是义举,那就让义举常在吧。收下这份礼,就无义可举了。”
白贾氏立即附和道:“三娃说得好,就这样吧。”
白鹤年对妻子的大度一向佩服,可这次救命之举,非同小可。人家想谢忱谢忱也无可厚非,何必那么较真!事已至此,不便再说什么,只能附和着白贾氏说:“这样也好,杨掌柜只要记住有过这么一回事就行了,礼谢的事再不必提起。”
杨福来这辈子经过多少事,从来没有遇到过救人不言谢的义举雅事。心里热乎乎的,眼圈也发红。想起过去两家因渡口利益不均而伤和气的事,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愧对了白家。可是白家拒收谢礼,杨家言而不行,是不是更有愧白家?便诚恳地说:“你们的恩德我心领了,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我杨福来万死不辞。”
杨家父女怀着感恩不尽的心走了。一场劫后余生的故事看似结束,实则刚刚开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