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共才垂着眼帘不说话。
季山泉说道:“仇大人,鬼如果被打散了,要历经数百年,乃至上千年,吸取天地灵气,才能重聚魂魄。有多大的仇怨,非要如此?”
仇共才显出了不耐烦的情绪,说道:“如此说来,季道长也不能处置此事喽?”
黑门主沉着脸说道:“仇老弟,刚才山泉的话你没听见吗?解决起来很容易,但你家的事儿有蹊跷,你藏着掖着的不说实话,谁也无法帮你处置。”
仇共才沉默半晌,重重地叹了口气。
十年前,仇共才还只是京城衙门里的一名小吏,有一天下班回家,在街上看到一个老头儿,穿得破破烂烂,坐在墙角里,啃着一块发了黑的馒头。
其实在当时,这样的人很多,发善心是发不过来的。可那天仇共才也不知怎么了,陡然间善心大发,把身上仅有的两小块儿碎银子都给了那个老头儿。
老头儿拿了银子,定定地看了仇共才一会儿,把银子揣进怀里,接着啃馒头,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说。
仇共才好不懊糟,但给都给了,总不能再要回来,更不能抢回来。也只能在心里念叨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这处’这句话,郁闷地回家去了。
十天之后,仇共才下班回家时,看到那个老头儿坐在自己家门口的台阶旁。仇共才也不知道为什么,对那个老头儿印象颇深,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回老头儿先开口说道:“你送给我全部家当,我还你一生富贵,跟我走。”
仇共才莫名地信任这个老头儿,就跟着他走了。
两人出了城,一直向北边儿走,走到大半夜,仇共才饿得前心贴后背,累得腿肚子转筋,老头儿才在一处山坡停下,指着脚下说道:“把你爹埋在这儿,保你一生富贵。”
仇共才拱手道:“多谢老丈。”
老头儿却摇了摇头,说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说的是七日之内,把你爹埋在这儿,才能保你一生富贵。”
仇共才惊道:“我爹还没死呢!”
老头儿又摇头,说道:“等你爹死,就来不及了。”
仇共才怒道:“那也不能把我爹活埋呀!”
老头儿再次摇头,说道:“我没说活埋,你现在回去,剪你爹一缕头发,十个手指的指甲,再拿一件你爹穿旧的衣服来,我帮你做一个衣冠冢。等你爹死了以后,你再将尸骨葬在这里。只是这效力自然要低一些,你发迹也会晚几年。”
仇共才当时就按照老头儿说的,回家去准备衣冠冢的东西了。效力低也比活埋了亲爹好。就说不念生恩养恩,可亲爹活得好好儿的,硬要是把他给活埋了,他失心疯了还保佑你,不变成厉鬼祸害死你就不错了!
安了衣冠冢,老头儿再没出现过,过了一年多,仇共才也没见有什么起色,每日还是一如既往地做着份内的差事,既没有提升的机会,也没有遇到什么贵人,仇共才也就把衣冠冢的事丢到脑后了。
快要过年的时候,大老爷的爹死了。请人寻穴,也找到了这一处穴眼,挖开见是个衣冠冢,大老爷便命人把头发衣物给烧了。
衣物是当着仇共才的面儿烧的,因为他跟着大老爷去看穴眼,心里虽然别扭,却不敢说什么,只觉得这回更没有指望了。
之后的两年,大老爷顺风顺水,从一个从五品升到了正四品。仇共才因为做人踏实,很得大老爷器重,自然也是水涨船高,跟着大老爷一道升迁。
直到五年前,仇老太爷谢世,当年那个老头儿又出现了。告诉仇共才,那个穴眼本身是虎狼穴,要养。
所谓虎狼穴,指的是穴眼戾气重,虽然能旺人,但也伤人。先人埋在那里,拼的是后人的命格。
而如今,那个穴眼养好了,戾气都转到了大老爷身上,只要仇共才偷偷地将仇老太爷的遗体埋进去,不出一年便能发迹!
仇共才当时犹豫了一下,损人不利己的事不能做,但损人却利己的事可以考虑一下。而且那个穴眼原本就是他先埋的衣冠冢,是大老爷仗势抢了去的。
所以仇共才便和那个老头儿一起,偷偷地把大老爷的爹刨出来,将仇老太爷的遗体埋了进去,并且仇共才为了报一箭之仇,一把火将大老爷他爹的尸骨烧了。
不出一年,改朝换代,仇共才因绩考优异,被破格录入秘书省,做了校书郎,而官居四品的大老爷,却因为顶撞上司,被革了官职,流放三千里,永不录用。
到仇共才府上去闹的阴魂,就是大老爷,刘华。
季山泉沉默着,整件事里那个老头儿是最关键的人物,而且其中有两个疑点。第一个疑点,既然是虎狼之穴,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仇共才,反倒要引|诱仇共才弑父?如果当时仇共才受了蛊|惑,当真弑父的话,又会怎样呢?
第二个疑点,刘华既然被革职罢官,流放三千里,想必是抑郁而终,那又是谁告诉他父亲的尸骨被换了呢?会不会是那个老头儿告诉刘华的呢?
而且季山泉还有一层担心,仇共才一开始就没有说实话,那谁又能保证他现在说得是实话?万一这个故事是他编的呢?
季山泉说道:“仇大人,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你请了京城内的所有高人,却没能把刘华驱除或是打散。”
仇共才叹了口气,答道:“那么说是为了面子,其实以我的身份,真正的高人是请不来的。半吊子的道士请过几个,可一听到刘华闹腾的声音,先吓得尿裤子了。”
季山泉点了点头,这样的话,倒还说得过去。想了想又问道:“仇大人,你就没有想过,如果当时你受了那个老头儿的蛊|惑,当真弑父埋尸的话,那你岂不是会身受戾气,不得善终?那个老头儿是帮你,还是害你?”
仇共才面不改色,答道:“我方才说得急,漏说了这个事儿。我当时也是这样问那个老头儿,他回答我说,我天生命硬,如果我当真弑父,就又占了绝情。命硬加绝情,不但不会被戾气所伤,还会有所助益。”
季山泉沉默,这话乍一听似乎有道理,但细一想却完全不对头。不说别的,光是见那老头儿可怜,便将自己的全部家当施舍给了老头儿,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绝情?
或者……
季山泉问道:“仇大人,是否方便将你的生辰八字告诉我?”
仇共才低声说了。
季山泉推算了一下,的确是命硬,而且还犯了孤煞。
季山泉想了想又问道:“仇大人,那个穴眼在哪里?”
仇共才详细地说了位置。
季山泉记在心中,最后问道:“仇大人,你家的宅院,也是那个老头儿帮你建造的?”
仇共才点头道:“是,他说这样能让我更加富贵。”
季山泉已经没有什么可问的,再要问,就该去问刘华了,说道:“我今天晚上再去一趟贵府,当面问问刘华。”
仇共才拱手道:“有劳道长了。”
仇共才走后,黑门主说道:“山泉,我怎么觉得这个事儿,不像仇共才说得这么简单呀?”
季山泉答道:“的确不简单。养穴之法我不懂,因为那属于邪术,我得先去看看那处穴眼。”
黑门主说道:“不行就不管了,不必为了外人而招惹是非。”
季山泉说道:“岳父放心,我心里有数儿。”
天黑以后,季山泉又带着云凤来到仇府,等到哭声初起,季山泉向哭声来处寻去。
刘华穿着一身布衣,坐在花台上,哭得很大声。季山泉和云凤走近,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季山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刘华抬起头看了季山泉一眼,翻了个白眼儿,然后低下头接着哭。
云凤斥道:“大胆孽障,再敢放肆,当心我打得你灰飞烟灭!”
哭声一滞,刘华抬起头愕然看着云凤,随即嚎啕大哭。
云凤微一蹙眉,说道:“属倔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季山泉说道:“把你的冤屈跟我说说,或许我能帮你。”
刘华嚷道:“你算什么东西,我跟你说有用吗?你要真想帮我,就去把仇共才那个畜生杀了!”
云凤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直接将刘华扇飞了出去,斥道:“你骂谁!你以为你是鬼,我就打不着你吗?”
刘华捂着脸站起来,眼中有了惊恐之色。原先仇共才请来的道士,别说打他,只要他一哭闹,就吓得抱头鼠窜,可这两个人却大不相同!
刘华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仇共才?”
季山泉答道:“我们是修道的人,你已经是鬼了,不论生前有什么冤屈,你都不能闹腾活人。”
“凭什么?”刘华直眉瞪眼地问道:“就凭你一句话?你不让我闹腾,我就不闹腾?”
云凤微微蹙眉,这刘华哪像个四品大员的样子?
云凤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说!”
刘华一哆嗦,看着云凤答道:“刘华。”
云凤又问道:“你生前是做什么的?”
刘华怔了一会儿,茫然答道:“我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