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的岁末,爱跟帮的张晓宁和好事的一年级新生王烨凑在一起搞了一场联谊会。关于联谊会的通知是以手机短信的形式发送过来的,内容如下:
2004年度RB大学艺术学部中国留学生联谊会通知
邀请对象:日大艺术学部所有中国留学生(包括在读研究生)。
举办目的:在本年度辞旧迎新之际,二年级学生代表张晓宁和一年级学生代表王烨,诚邀各位中国学友们参加此次中国留学生联谊会,希望通过此会,给大家创造一次增进了解、相互交流、达到共进的机会,同时欢送即将迁移江古田校区以及即将毕业的学长们,借此机会为他们送行。希望大家积极参加,静候您的光临。注:餐费每人1500円
组织人:张晓宁(联系电话)、王烨(联系电话)
地点:洋庖丁料理店,练马区旭丘5丁目13番3号(江古田站西口南行150米,住友银行斜对面即是)
时间:2004年12月18日(星期四)18:00
看过通知后,我不禁膛目结舌,日艺的中国留学生据我所知的就有近二十余人,如果真的全部都到场的话,得多大的房间才能装下。
翌日,我在学校食堂二楼见到翁皓,便问起联谊会的事。
“联谊会?听说了。不过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翁皓心不在焉地说道。
“张晓宁没跟你说吗?”
“没有。”
“你没问问她吗?”
“我才懒得问呢,到时候去捧个场不就得了。”
结果,等两人快吃完饭的时候,张晓宁才端着餐盘风风火火地出现了。
“哇,你们都快吃完啦,唉?!难得见你来食堂吃啊?”张晓宁看着我说道。
“前一阵没有课,就一直没来学校。”
“哦。”
“你发来的联谊会通知到底咋回事啊?”我趁机问道。
“联谊会啊,那是王烨张罗的,我只是帮个忙而已。”
“王烨?!”一听是他组织的,我就更感到莫名其妙了。
“这个王烨想干嘛啊,刚入学时我就发现他太过活跃,什么参加话剧团,什么找学长谈话建立学生会,现在又搞起联谊会,他可真有闲心,看来是打工没累着他呀。”我愤愤说道。
“他活跃他的,也碍不着你什么事。”张晓宁无所谓地说道,她的态度和我形成了强烈反差。
翁皓背靠餐椅默不作声。
“当然碍不着我了,事先声明,我不参加啊。”
“别介啊,干吗不去呀,听说饭菜一级棒,绝对物超所值。”张晓宁急忙劝解道。
“最近打工太累,没那个心情,就是不想去。”我强硬地说。
“还是去吧,一起热闹热闹呗,我们也好长时间没聚了。”翁皓说道。
“想热闹?!身边这六、七个人凑到一起还嫌少吗,还邀请全部中国留学生,据我所知的就有二十几人,如果真的全部到场的话,得多大的房间才能装下。再说该认识的早该认识了,平时在走廊里见了面都装看不见,还了解、交流呢,狗屁!”
张晓宁似乎意识到我这话的含义,随即默不作声起来。
“在学校一、二年级的中国学生中,有人喜欢跟RB学生打成一片,都是来留学的吗,和RB人多多接触这不足为奇。不过平时见到中国学生,这些人就像假装看不见似的,连个招呼都不打,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翁皓也气急败坏地怒斥一番。
“哎呀,你就去吧,说是全部留学生,哪有那么多人去呀?”张晓宁一边央求,一边拉扯着我的衣襟。
“是不是陈老师也参加呀?”翁皓问张晓宁。
“是啊,王烨说因为是联谊会,所以要邀请一位老师参加,这样才显得正式嘛。”
翁皓所说的陈老师名叫陈闵环,是个年过五旬的SH人,在日大艺术学部教授中文多年,我在教学楼的走廊上曾见过她一面,她头发花白,带着一副银边眼镜,面容端庄和蔼,听说她还在其他大学担任客座教授。
“邀请台湾人了吗?”我问道。
“不太清楚,也许陈中建那边会去邀请吧,他不是台湾学生会的会长嘛。”
“听尚明说他女朋友会来参加。”翁皓说。
“她来干啥?她又不是日艺的?”我说。
“她刚刚考上我们学校的研究生,你不知道?”翁皓总是慢上半拍,张晓宁抢先回答道。
从我开始的这两届留学生中,台湾学生似乎变得很少与大陆学生接触。求其原因,********所造成的隔阂自不必说,另一个原因,应该归结于个人的性情以及家庭环境影响。如果个人性情外放,宽厚平和,或是父母一方在工作上与台湾或内地有着很频繁的接触,这些因素都有助于缓解或打消中台学生间的心理隔阂和排斥。像陈中建这样能和大陆学生友好相处的台湾学生不占少数,只是多数大陆学生眼中看见的都是那些性格孤僻,缄默寡言的台湾人,且以偏概全。如果这次台湾学生也能来参加聚会的话,这种不必要的隔阂也许会被化解。
最后,我在张晓宁死缠烂打的强求下,答应了出席联谊会。
联谊会当晚,我准时来到洋庖丁料理店,一个身着白色休闲西装的人站在店门前,在夜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注目。此人正是王烨,他见我来了,便迎上前热情地招呼,好像在迎接出席盛大晚宴的贵宾。借着店门幽暗的灯光,可以看到他脸上洋溢着无比的欣喜。会餐的地点设在一楼右侧一间呈“L”形的狭长却也足够宽敞的房间里,屋子正中央,一张狭长的大餐桌赫然于眼前,上面铺着洁白崭新的桌布,银亮的餐具整齐地摆在上面,在灯光的映射下显得雍容、典雅。
两个陌生面孔的女生坐在餐桌一角,一个男生正手拿一次性相机为她们拍照。仔细看长桌是由几张小桌子组合而成,在“L”形的拐角处还单独设有一张小桌子,电影系的徐大牧、摄影系的路莹,还有三个我不认识的人正围坐在那里聊天,相比之下,长桌上的人显得寥寥无几。
徐大牧竟然来参加聚会了,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他是我和翁皓的同级生,学习电影摄像专业,早在一年级入学时,他就给人以我行我素,缄默孤僻的印象。更确切地说,他与我们的那种距离感并非刻意为之,它就摆在那里,而且不可调节,因此,与其说徐大牧孤僻,不如说那是一种孤高的感觉。就这样,徐大牧无形中被分离出我们的圈子,没人去在意他,他也不屑于身边的人。这次,我本以为他会无视这次联谊会,可没想到他竟然来了,而且还热心地与周围的人侃侃而谈,一反常态。
经徐大牧介绍,我才得知那三个人都是本校的研究生,从容貌和气质上看,他们都是年长者,其中年龄最大的是个戴眼镜的女人,她年近四十,听她说硕士课程结业后,打算去冲绳攻读博士。
不久,与会者们陆续走进房间,冯旭、大全、王怀胜、陈中建四人先后到场,我们的小桌已经坐满了人,旁边的大长桌也坐满了一多半,其中有不少三两成群、素未谋面的台湾女学生。陈闵环也在王烨的陪同下走进房间,长桌上马上有人让出正中的位子请陈老师就座。而此时,翁皓和作为组织者之一的张晓宁才出现在店门前。
张晓宁一走进房间就向大家鞠躬道歉,声称因为电车晚点才迟到,敬请大家谅解。她那两个核桃般大小的环形耳坠在脸颊两侧摇来晃去,与带有垫肩的绿色晚装套裙搭配起来,活像八十年代百货橱窗里展示的时装模特,如此造作的着装与整个联谊会的氛围形成强烈反差,倒是显出几分滑稽和媚俗。
看样子与会者基本已经到齐,王烨示意店员开始传菜,他并没有马上就坐,像个敬业的管家,打理着各种事宜。这期间,房间里人声鼎沸,基本上都是三、四个人一组,互相聊着感兴趣的话题,联谊会在看似热闹的氛围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很快的,各式各样的饭菜已经摆满桌席,王烨从自己的座位上欠身站起,将双手往下挥了挥,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噪杂声戛然而止。
“陈老师、各位学长、学友们,大家晚上好!”
一阵掌声过后,王烨满面红光地继续说道。
“看到大家能从百忙中抽出宝贵的时间来参加这个联谊会,我非常地激动和高兴。可能在座的同学中,有你不认识的,或者只见过一面,只说过一次话的。我作为此次联谊会的组织者,发自内心地希望大家能够通过这次机会,更进一步地相互认识,相互了解,增进感情,因为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今天能够聚在一起就是缘份,作为后辈,我也希望大家能够在学习和生活上给予我帮助和指导,谢谢大家。”
王烨的陈辞在一片热烈掌声中结束。
“那么接下来,让我们的陈老师也说几句吧,请大家鼓掌欢迎。”听了王烨的话后,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陈闵环,接着响起一阵更加热烈的掌声。
陈闵环慢慢站起身,脸上的表情从容平静。
“感谢大家邀请我参加这个联谊会。今天,能够和大家围坐一堂,吃吃饭、聊聊天,我真是太高兴了。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有参加学生们组织的联谊会了,至少上一次参加联谊会是什么时候,我早已记不起来了。”
下面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陈闵环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所以说嘛,在我们日艺的中国留学生当中搞这个联谊会,我是非常赞同和支持的。不光今年要办,明年也要办,应该每年都办下去。希望在座的诸位都能够成为联谊会的成员,大家在一起相互学习,相互帮扶,共同发展,共同进步。谢谢大家!”
又是一阵如潮般热烈的掌声。
“十分感谢陈老师的一番肺腑之言。来!让我们大家干一杯吧!”
王烨站起身,率先高高举起酒杯。
一阵酒杯碰撞的声音骤然响起,接下来的时间里,说话声小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首碗筷交响曲,每个人都在认真、努力地舞动着手里的餐具。正在这时,一男两女从外面走了进来,原来是尚明,他身后跟着两个女孩,那其中一个应该是他的女友吧。这家伙就是不甘心单身,如果路莹同意的话,她应该是他现在的女友吧。我正胡思乱想着,尚明已经来到近前,于是服务员为尚明加了把椅子,而那两个女孩已经跑到长桌那边,去找她们的台湾同伴去了。
“哪个是你的女朋友啊?”我问尚明。
“两个都是。”冯旭回答道。
在座的哄堂大笑起来。尚明白了冯旭一眼,表面上一脸生厌,实则喜不自胜。
“别乱说好不好,我这么正经的人,怎么会呢。那个高个子的才是。”尚明纠正道。
尚明的女友个子的确很高,她皮肤白皙,眼睛又大又圆,还有长长的睫毛,虽然是个大身板的女人,却也透着一股娇滴滴的感觉,很是妩媚。尚明和她在一起,显得身材更加矮小,难道小巧的男人都喜欢找高大的女人吗。听翁皓私下里说,尚明的女友可不是省油的灯,身边男性朋友不少,性格也不是很好,平时对尚明呼来唤去,心情好的时候温顺得像只猫,发起脾气时俨然猛虎一般。真不知尚明是在谈恋爱,还是在活受罪,此中滋味,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吧。
晚餐进行了一段时间,桌上只剩残羹剩菜,一片狼藉。开始陆续有人告辞了,而且一走就是两、三个人一同离开,很快的,房间里只剩下一少半人了。看来交流感情的机会被很多人主动放弃了,真不知剩下的人又该如何完成联谊会的任务。
王烨刚才喝了不少啤酒,此时正赤着脸和两个女生围坐在陈闵环身旁,不知在谈着什么。我和翁皓、冯旭、大全几个人仍坐在小桌这边,忙了一阵子的张晓宁此时也加入进来,一起听尚明吹嘘自己的情史。路莹早就回去了,只有徐大牧还在和那个准备去冲绳考博的眼镜女人交谈着,看他眉头紧锁,聚精会神,像是在探讨更深一层的问题吧。联谊会以这种状态又维持了近半个小时,最后落下帷幕。重头到尾,联谊会的形式基本上是自己人在跟自己人做着交流,而那些有待于认识和了解的人,早已偕同自己人离开了。结果,所谓的联谊会最终以联欢会的形式告终。
我始终没有和那个陈老师说上话,倒是王烨一直围在她身边,招呼得非常周到,看来此人的行政服务意识不浅。一行人把陈闵环送到站台才离开,她住在高田马场,据说那里的房价极贵。
送走陈闵环后,我和翁皓、张晓宁、徐大牧、王烨正好顺路,便一起坐上开往所沢方向的电车。
电车上,王烨没有提及有关联谊会的事,从他的脸色可以看出,他对这次联谊会的结果并不满意,也许他想象中的联谊会应该是让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才对。虽然联谊会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可至少他向大家推荐、展示了自己,让众人看到了他组织和协调能力的一面。
电车上,我倚着车门,听张晓宁与众人侃谈,在她身后坐着一个酒醉的胖老头儿。只见那老头儿低垂着头,肥硕的身体随着车厢的摇晃有节奏地摆动着,偶尔他的头会微微上扬,紧闭双眼,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突然,那个胖老头猛地直起身子,对我们大吼起来。
“你们这群混蛋中国人,别喋喋不休地说中国话,听见没有啊?混蛋。”一股令人作呕的酒气顿时扑鼻而来。
还没等我们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另一件事情发生了,车厢里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顽固的老头,在外人面前说出这样的话,真给RB人丢脸。”青年厉声呵斥道。
也不知胖老头儿是否听见青年的话,他眼皮一沉,发出阵阵鼾声,似乎睡了过去。
这一幕就发生在短短的几秒钟内,我们五人膛目结舌,张晓宁更是吓得面如土灰。她的脸上现出复杂的神情,似乎是为大声说话所引来的斥责而感到尴尬和恼火,同时,又为得到另一个人的解围而感到意外和歉疚。
“对不起,请你们不要把这老头儿的话放在心上,他喝多了,个人的想法并不代表其他人,请你们不要介意。”
听完他的话,五人不约而同地向他颔首答谢。我这才注意到这个为我们解围的青年。他看似二十几岁,矮墩墩的身材,一头短发,细细的眼睛,团团的鼻子,衣着打扮有些土气,倒像是个憨厚朴实的乡下人。
回想着刚刚的一幕,我们都沉默了,电车就这样驶过一站又一站。在到达荻山站时,胖老头儿起身踱步到车门前,看来他到站了。就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他居然跨步走到那个青年面前,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嘴里还气急败坏地骂道:“多管闲事的混蛋。”然后转身逃也似地下了电车。
“真是个老混蛋。”年轻人挨了老头儿一脚,气恼地骂道。
临下车前,张晓宁走到青年面前郑重地道谢,青年颔首微笑,笑容里露出腼腆和可爱。
电车上的这段经历至今让我难以忘却,短短的时间里,我看到了两种RB人,一个是仍然保有战争情节的老一代RB人,另一个是新时代下的年轻人,他们呈现出了人性的可憎和可爱。正是因为这件事,2004年的联谊会让我难以忘却,更时常会忆起那个朴实无华、憨厚可掬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