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秋去冬来,转眼十年。
初冬。
长沙柳府。
“寒儿,玉儿,袁三叔来看你们了。”柳宗平对着院子里嬉戏的两个娃儿道。
一声呼和,那对少男少女跑进客厅。那少女相较大一些,长得清秀可人,活灵活现,头上一根和田白玉簪,一身白绒青丝棉衣,脚上熊皮绒靴,瞧着讨喜。那少男面庞俊秀,却无血色,病怏怏的模样,腰悬玉佩,身着貂皮大袄,脚踩鹿皮绒靴。那少男比之那女孩,穿着却要厚很多。
男孩名为柳轻寒,女孩名为柳凌玉。
袁三叔不是别人,正是袁章。
那男孩乃张信遗孤,十年前被袁章送来,柳宗平收做养子,日日教习,视如己出,女孩则是柳宗平亲生。
“三叔要考较考较你们,看看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们有没有偷懒。做的好的,三叔给买糖果。”
柳凌玉很是积极,冲在第一个道:“我先来我先来!”
“那好吧,三叔之前教过的少林长拳,可还记得?”
“记得!”柳凌玉说罢,便在大厅正中舞将起来。虽然岁数尚小,但是一招一式都有板有眼,很有些样子。
“寒儿?跟着姐姐一起打拳啊。”柳宗平道。
柳轻寒双手本在皮氅之中,慢慢把手伸出,放在口边哈了一口气,搓了搓,这才跟着慢慢打起,相较柳凌玉,那一拳一脚总是软绵绵的,怎么也不是那么回事。
“寒儿自幼体弱多病,本欲教他些功夫强身健体,怎料这孩子却只喜欢舞文弄墨,怎么也不肯学。”袁章叹了口气,对柳宗平道。
柳宗平喝了口热茶,缓缓道:“我找了许多郎中给寒儿瞧病,药材也服了不少,可这孩子无论寒暑,都是一副畏寒的模样,轻寒轻寒,这名儿起的倒讨巧,也压不过体内的寒气。”
袁章回想起了十年前种种,心下唏嘘道:“若不是当年我有负所托,没有照顾好寒儿,这孩子也不至于如此。”
柳宗平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寒儿虽然不好舞刀弄枪,但是琴棋书画倒是喜欢异常,这孩子读书过目不忘,颇有一些天赋,请来的老师都青睐有加。”
话说至此,两个孩子一套少林长拳打完。袁章一招手,两个孩子来到柳宗平和袁章面前。
袁章道:“大学。”
柳凌玉忙到:“我来我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安……”柳凌玉说了两句,便想不起来。平日里,柳凌玉喜动,读书写字本就坐不住,写字写烦了,便去庭院里打拳。柳轻寒虽是男孩,身体却不如柳凌玉健壮,加上他本就畏寒,书桌前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家院里的武师喜欢柳凌玉多些,而教书的师傅则更喜欢柳轻寒。
柳轻寒见柳凌玉背不下去,接口道:“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柳轻寒念罢,袁章击掌道:“好,书本是死的,人是活的,下面考考你们对对子和书法。”
柳宗平命下人端来笔墨纸砚,袁章开口道:“我出一上对,你们两人分别对下对,然后用你们最擅长的笔体写出。”
两个孩子填好了笔,只待袁章出对。袁章略一沉吟,道:“两舟竞渡,橹速不如帆快。”柳宗平吃惊的看着袁章,心觉这样的对子对于两个十岁的孩子未免太难。这个对子既是写实,橹在帆后,同时又暗喻鲁肃和樊哙两位古人。
柳凌玉思索了一会,才缓缓写下,写完抬头看柳轻寒,早已写好,双手放回皮氅站立等待。
“玉儿你先来吧。”袁章道。
柳凌玉举起宣纸,上书:驷马难追,冬风怎奈劲草。笔体乃是娟秀小楷。袁章略微点了点头,转头看得柳轻寒这边宣纸上,却是遒劲的行书写的:百管争鸣,笛清难比萧和。袁章吃惊的看着柳轻寒,一是因为这孩子对子对的相当工整,上联鲁肃樊哙,柳轻寒下联对的是狄青和萧和,二是这一手华美的行书,怕是自己也望尘莫及。
柳宗平笑眯眯的捋着胡须,望着柳轻寒。
“两人对的都不错,寒儿的对子略胜一筹,再来一个。”说完,袁章略一沉吟,道:“山谷曾住人,似仙,似俗,似僧。”此对乃一次和友人喝酒,朋友所出,袁章为江湖绿林,常自恃自己的文学好过武学,这个对子自己虽已对出,却也难为了他好久。袁章料到这两个孩子对不出,随即一想,面前的不过是十岁的孩子,这个对子未免太过刁钻晦涩,正要作罢,只见柳轻寒已经举起手中的宣纸,袁章定睛一看,乃是大篆,书曰:巷间也流水,非港,非涧,非池。
而一旁的柳凌玉只是抓耳挠腮,冥思苦想。
柳宗平看到袁章吃惊的望着自己,哈哈大笑道:“刚才便说了,这孩子琴棋书画颇有天赋。”
袁章望着柳轻寒写下的大篆,心道:我阎王帖的短打功夫,本就夹杂书法之技在其中,这娃儿若是习得,肯定大有可为,可惜。
袁章从怀中拿出早已备好的两个人偶,是路途中偶遇的一名艺人捏的两个面人儿,一个赵子龙,忒得潇洒英俊,一个布袋和尚,憨态可掬。柳凌玉一把抢过赵子龙,高兴的去了。柳轻寒也不争抢,待得柳凌玉跑出大厅,这才缓步上前,高兴的鞠躬道:“谢谢袁三叔。”说罢,这才拿着布袋和尚的面人离去。
“对了贤弟,哥哥此次邀请贤弟前来是为了折剑山庄司空庄主大寿之事。”
“在下已有耳闻,折剑山庄这几年在江湖上风生水起,此次司空庄主六十大寿,广下英雄帖,邀请各路英豪齐聚,一方面为贺寿,另一方面商讨对付鞑子的大计。”
“司空庄主平日里在柳某的生意上照顾有加,此次已备好厚礼,择日前往。”
“不知兄弟有何效劳之处?”
柳宗平笑道:“贤弟你也知道,哥哥我虽然家财万贯,愿意结交江湖中朋友,平日里自己却极少走动,哥哥知道贤弟一身武艺,想请一同前往,有个照应。”
袁章笑道:“哥哥愿意携小弟同去,已是抬爱了。”
柳宗平一拍袁章肩膀道:“说那些作甚。对了,此次我打算带着寒儿和玉儿一起,让他们出去见识见识,历练历练,你看如何?”
袁章一拍腿道:“极好极好!”
几日来,柳府上下忙前忙后,准备妥当,几辆马车浩浩荡荡从长沙府出发了。
折剑山庄位于太行山东南。行了近一个月,柳府一行人到了洛阳以北的风陵浦。此时已是隆冬,天降暴雪,行路极难。
一行人到得风陵浦渡口的一家客栈,客栈里已经不少人,房间早已住的满满当当,后来投宿的人愈多,店家索性将大堂的桌椅都挪开,空出一片地方来,生火取暖。
“店家,可有船舶渡河?”柳府的随从上前寻问。
店小二忙端出一坛酒,道:“几位官人可是要渡黄河?这外面风雪正紧,没有艄公肯摆渡的,倒不如踏踏实实在店里等风雪停了,再做商议不迟。运气好,风雪明日便停,运气不好,三五日出不了门也可能。待得雪停,河水冻上,连摆渡的船都不用了,几位客官骑马过黄河便罢。”
“好,那可有上房?”
店小二抱歉的道:“您也看到了,别说上房了,马厩里都是满的,客官若不嫌弃,就在这大堂里围炉烤火将就一下罢,何况人多热闹。我们虽是乡野小店,可这酒水食物管够。”
柳宗平虽是富商大贾,却也不怎么嫌弃,点头应允了。
那客栈虽然简陋,店家将桌椅移至一旁,堂中生起篝火,炭火呼呼燃着,屋外寒风大作,屋内却是温暖如春。
屋内人数不少,大多都是船家走卒,脚夫游商,大家都是行走江湖,客套两句,便熟络起来。聊着聊着,便说起了江湖中事。
一个船家道:“近来江湖中大事要算是折剑山庄庄主司空老爷的大寿了。多少英雄豪杰奔赴折剑山庄贺寿。这一路上,见到南派丐帮、北派丐帮、少林、武当、峨眉、终南山、洛阳金刀王家等不少好手。”
另一个操着山东口音的走卒道喝了口酒道:“说来着丐帮也有趣,好好的天下第一大帮,自从欧阳帮主折在了这黄河边的狼城岗后,群龙无首,逃的逃,散的散,几年前分成了南北两派,说起这南北两派,过节不浅呢。”
一个提着大刀的武林人士道:“说这南派丐帮和北派丐帮以长江为界,可是真是假?”
那走卒瞧了一眼说话的人,得意道:“别看我不是武林中人,这等消息我可灵通着呢。有说是以长江为界,可是谁也做不了准。南派丐帮以林帮主为首,行侠仗义,很是有威望,至于北派么,嘿嘿,则是以丐帮梁帮主为首,这北派做事很是乖张,正邪均有,近两年名声却是不大好。啧啧。”
“怎么个乖张法?”一个柳府家丁好奇问。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走卒伸手烤火道:“两年前,有福镖局保了一趟镖,说来着镖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偏偏走到山东地界儿的时候,被人截了,还伤了有福镖局的几个镖师和趟子手。这劫镖的不是别人,却是北派丐帮的几个弟子。本来有福镖局江湖人缘颇好,若不是强盗山匪,不至于动他们的货物,就算是强盗绿林,不少也要卖有福镖局的面子。”镖局的买卖,走的就是个人情,人缘好,就算被劫镖,卖个面子,镖局来年薄礼相送,皆大欢喜。若是遇到不懂风情的个把悍匪,那镖局的镖师也不是吃素的。
“后来,梁帮主出面才把这事平了。事情平是平了,那是有福镖局惧怕丐帮的威望,丐帮到最后愣是没归还货物,没抓到凶手。”
店小二迎来送往不少江湖人士,本就好奇,听得痴迷,道:“这北派丐帮怎地如此行事?”
那走卒一拍大腿道:“可不是?这只是其一,还有呐,太原府刘百万刘大老爷,虽然平日里做过一些为富不仁的事情,可是那汾河发水,太原瘟疫,都是刘百万出钱,修河堤,设粥棚帮助百姓。谁知一日深夜,刘府的金银让一帮贼子洗劫了个精光。”
“不会又是丐帮干的吧?”店小二问。
“可不是咋地。后来不知为何,这次梁帮主却未出面,倒是山西知府大人好言相劝。这刘家买卖不少,钱没了可以再赚,若是被人取了性命就不好了。这一次,生生吃了个哑巴亏。”
柳轻寒和柳凌玉两人,年岁尚小,又没出过远门,两个娃儿瞪大了眼睛,竖直了耳朵,这些个江湖轶事听听的津津乐道。
那船家道:“我还见过更悬的呐。据说北派丐帮和南派丐帮就因此结下的梁子。”
那山东口音的走卒道:“你可说的是西安程员外家闺女那事儿?”
船家道:“是啊,那时候我路过西安,听闻程员外家生的一个漂亮黄花闺女,待字闺中,谁想出游被一帮山贼掳了去。这程员外倒也熟悉各路江湖英豪,可掳程员外家闺女的是咸阳长宁寨的那帮土匪,说这土匪头头名叫吴起,还有个诨名,叫‘过江龙’,很有点本事,打家劫舍不恶不做,官府也拿他没辙。那吴起软硬不吃,硬是要拿程家闺女做压寨夫人,后来程员外无奈,请丐帮出面帮忙。说来也巧了,程员外几个朋友分别托了南北两派丐帮,那帮众在长宁寨山脚下遇到,一听说是来抢生意的,便打了起来。”
众人听此,哄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