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
一场大雨洗过的鄱阳湖分外宁静。月光被敲碎一般散落在鄱阳湖上,凌凌的波光透出一丝凉意。盛夏的凉意。
一个身影蹒跚的走着,步履匆忙无暇顾及脚下的泥泞。
九江府。
打更人的梆子声刚刚响过二更,“小心火烛”的声音仿佛还未在青石板街道上散去。
张府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谁啊?”管家睡眼惺忪,不耐烦的披上衣服,举着烛台出来开门。
敲门声未有停歇,好像在嫌管家走路太慢一般。
“吱呀”门开了一条缝。
“谁呀?”管家透过门缝,粗鲁的问。
“麻烦禀告你们老爷,说应文僧人求见!”门外站着一个灰袍僧人,灰头土脸,却掩盖不住脸上的稚气。
“谁?”张府往来都是达官贵人,管家将烛台凑近了一些,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好像刚从泥里捞出来却素未谋面的和尚。“哪来的疯和尚,有病吧?大晚上化缘。”管家刚要关门,被门外的僧人拦住了。
“你只管向你家老爷禀报,说应文僧人求见。”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你家老爷看了这个,自然会见我。”
管家接过信封,将信将疑的又打量了应文僧人一眼,说:“等着。”说罢,合门而去。
管家疾步走到老爷屋门前,轻敲了几下屋门。
“什么事?”屋内一个浑厚的声音道。
“老爷,门外有一位自称应文的僧人求见。”
“深更半夜的,回了罢!”
“老爷,那和尚不肯走,还交给我一封信,说您看了就会见他。”
老爷嘀咕着什么,点燃烛火,屋内登时亮堂了起来。门开了,张家大老爷打着哈欠问:“什么信?”
管家把信递上。
老爷拿着信,转身回屋,管家等在屋外。
张家大老爷借着烛火的光亮,打开信封,信封的纸上只有半首打油诗:
建章昨夜春风起
文昌应是北边来
看着这两句不是很工整的半首诗,张家大老爷沉吟了一下问:“门外僧人说他叫什么?”
“回老爷,那和尚说他叫应文。”
“应文……应文……”张大老爷沉吟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快请进书房说话。”
片刻,张大老爷已经穿戴好,来到书房,应文僧人已经等在那里。张大老爷看到应文僧人转过脸来,磕头便拜。
应文僧人赶忙扶住道:“你肯见我,我就已经很感激了,不用如此大礼。”
“下官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话未说完,就被应文僧人拦住了。
“张大人,我从应天府辗转奔波而来,白天休息晚上赶路,现在饥饿的紧,可否张罗一些饭菜?”
张大老爷转身吩咐管家,待管家走远后,轻轻合门。
“没想到您还活着。”张大老爷从进门后,始终未落座。
“是啊,我也没想到,更没想到的是,事情会成现在这个样子。”应文叹了一口气。
张大老爷扶着应文坐下,依旧立在一旁,应文道:“现在京城降的降,逃的逃。很多人都自身难保。”
“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应文迟疑了半晌,道:“逃吧。”
“可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能逃到哪里去?”张大人话音一落,两人都陷入沉默。
只有书房内的烛火还在跳动着,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
这时,屋外又下起了雨,雨珠打在庭院的石板上。打乱了屋内两个人的心绪。
应文叹了口气说:“我心不甘啊!”
张大老爷听闻后,跪拜道:“张信听候差遣。”
应文摆了摆手道:“张侍郎远离朝政多年,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待得应文梳洗完毕,管家把饭菜端上来后,借烛光一看,却道是,世上哪有这般英气的和尚。
用罢宵夜,张信命管家把应文僧人安置到上房就寝。
翌日。
午时刚过。雨早已停了。
廖安低头不语,自顾自走出府门。杂役小梁子正在打扫玄关,看到管家出门,打招呼道:“廖管家这是哪里去?”廖安白了小梁子一眼,道:“大人做事,小孩子插什么嘴?”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张信走在庭院里,张府异常的安静。
张信拦住正要回房的大梁子问:“廖管家呢?”
大梁子道:“廖管家午饭后就出门了,至今未回来。”
“没说去哪了?”张信问。
“我问来着,他神色慌张,只是让我别打听。”
张信心里一沉,心道坏了,赶忙道:“即刻命所有家丁到大堂。小梁子,赶紧出去找廖安。找到后不要声张,即刻回禀我。”说罢,转身径直向客房奔去。
张信冲进应文的屋内,一口气还没喘匀,大声道:“不好了!”
应文正在看书,被张信吓了一跳,道:“出什么事儿了?”
“来不及解释了。”说着,张信一把攥住应文的胳膊,转身往屋外走。没等应文反应过来,已经被张信拉到了起居室。
张信的夫人甄氏正在逗还在襁褓中的儿子。张信一把抱过孩子,拉着夫人甄氏,“咕咚”跪了下去。
甄氏还不明所以,只见张信将孩子举在应文面前,道:“我张信受先皇恩泽,五十一岁中第,曾任陛下侍读,虽身死不足以报先帝之恩。信一声行善,老来得子,我视这犬子为心头之肉,恳请陛下带着张信唯一骨血逃离九江府。”
“到底发生了什么?”应文道。
“我那管家姓廖名安,本是远方亲戚,秉性好赌,心术不正,来我府上不久,本想能教导其改邪归正,没想到……陛下逃难到我府上恐怕是被他发现了端倪,在下担心已经走漏了风声。”
应文犹豫一下道:“那你和我一起逃吧。”
张信摇了摇头,道:“我与陛下一同出逃,势必拖累了陛下,唯有我张府上下几十条人命或能保陛下周全。”
“那嫂夫人……”
甄氏年方二十有一,本是张信续弦,但出身于书香门第,大家闺秀,见自家老爷一口一个“陛下”,也猜出了原委,笑道:“我虽是一介女流,却也懂得民族大义。吾儿尚在人世,我们两口子也就心安了。”
“我……我不能丢下你们。”应文言语哽咽。
张信拉着夫人一同叩首道:“请陛下一定以社稷为先。不然我有何脸面去见先皇。”
应文知道,他这一走,张府上下的几十条人命就算是交代了。
“陛下!!!”张信劝道。
“好!”应文隐忍答应。
张信起身,从身后的柜子里掏出一个包裹,在桌上打开,从包裹里拿出一锭金给应文,道:“不知何日为安,这一锭金作为路上的盘缠吧。”
应文道:“我虽剃度,行为却不似和尚,恐会让人猜忌,招来杀身之祸。”说罢,应文从包裹里挑出一些碎银子揣入怀中。
应文深鞠一躬,道:“我定会把张家骨血抚养成人。不负张学士的嘱托。”说罢,转身从张府后门离开。
张信拉着夫人甄氏信步来到大堂,大堂已经站满了人。
张信命账房先生取来银两,道:“我张家并非显贵,承蒙上皇恩泽,才能有今日田地,我之行事,无愧先祖。国仇家恨国为先,今日我张家有难,诸位随我时日各有长短,这里的银两大家分了,好自为之吧。”
“老爷。”一个老管家说道“我们几个老伙计跟了您这些年,您有恩于我们,大梁子和艳桃他们还小,让他们走了吧。”
话音刚落,一个年轻婢女跪了下来,道:“艳桃自小丧母,被父抵债给了赌坊,要不是老爷……”说着哽咽起来。张信为人有信有义,不少家丁不论年幼,不论出身,张信都曾有恩于他们,甚至还有几个年纪小的是张信花钱从牌楼妓坊赎出来的。
大厅众人听着艳桃说话,都不禁黯然落泪。却是一个拿银两的人都没有。
张信也有些动容,朗声大笑说:“好!好!今日我张家在劫难逃,黄泉路上有你们陪我,老夫也不会寂寞了!好!好!”几声好之后,张信命家丁封住了张府所有的大门,大厅的外墙周围立好柴垛。
没多久,张府的大门外开始凌乱起来。
“张大人!我乃九江府知府段晔,奉命前来捉拿朝廷要犯!”门外一人朗声道。
张信朗声回道:“奉何人之命?”
“哈哈哈张大人,奉何人之命,下官不便透露,烦请张大人开门。都是官场之人,免得脸面上不好看。”
张府门外已经被官兵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段知府收到廖安密报,猜想张府内必有一条大鱼,至于那和尚是谁,不能说,也不敢说,他只知道抓住了那人送往朝廷,便是加官进爵,荣华富贵。
没等段晔说话,只听道张府内张信朗声吟道:
暮东萧索断蓬收,
赤胆忠心天际留。
江山云涛何处去?
漫嗟昨日几时休。
怎奈浮云不由己,
夜半掩门替国愁。
段晔冷笑了一下,正要下令砸门,不知哪里传来的一声:“火!火!”段晔抬头望去,看到了张府内的火舌,把目中的一切都燃烧的扭曲起来。
段晔心急道:“妈的!破门!一定要抓活的!”
士兵得令,开始砸门。门内已经被张府家丁封死,士兵根本砸不开。段晔见撞门无效,急下令道:“废物,砸不开还不赶紧翻墙!赶紧进去灭火啊!”
话落,这才有士兵搬来梯子,连滚带爬好歹是翻进了张府内。
待到张府大门打开,段晔看到,张府大厅已经被大火包围,火光直冲天际。士兵匆忙去井里打水灭火,却是杯水车薪。
黄昏。
残阳如火。
有人说,那天,是张府的大火把天际烧红了。
大火三日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