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奴只觉得浑身像是散了架子一样，即便是鲁呈义一直用手托着他，棘奴还是受不了在马上的颠簸。他们急奔了半天，就连那些缇卫营的骑士们也是靠着意志强撑着。更不要说这些战马了。
很多战士嘴角干裂，在奔马上他们有时一声吆喝便扯动嘴角接着嘴角就流出鲜红的血，放眼望去整个马队像是刚享受完盛宴一样。那些战马再也没有往日的雄风，它们嘴里冒出白沫一直躺倒胸前，战马身上冒出的汗在寒冷的空气里快速挥发产生阵阵白烟，又有的黏在身上冷风一吹便结成了一层厚厚的冰铠。人和马相对竟透着一股那样的感觉，那感觉像是有趣又悲凉。有趣的悲凉下是疲惫和哀伤。
一路行来他们都没有回头过，因为回头就是泄气再坚强的战士也经受不了一次次的泄气，目标就在远方，他们只是笔直的向着北面前行，御马狂奔。
而宇文氏的骑兵并没有追过来，至少这些久经战阵的骑士们没有感觉到身后那缥缈的杀气。可他们不敢停，他们不敢把希望寄托在哪些所谓的缥缈上。
已经有人开始掉队了，摔倒的战马压着那骑士人和马在一起诡异的抽搐，他们大概都想再站起来，可他们最终都是咬紧了最闭上了眼睛。
鲁呈义接过身边骑士手里血红的战旗。整个骑队都放缓了速度，渐渐的停了下来。离棘城不远了，半天的狂奔让他们走完了平时一天的路程，已经深入北燕腹地虽是荒无人迹的草原，大概那些胡人不敢追过来吧！鲁呈义知道此时他们必须要停下了。
探马向四周放了出去，骑士们身上裹着牛皮席地而坐互相依偎，有些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去捡草原上零落的牛粪，在这个寒冷的晚上，没有帐篷，就不能不生火了。
凡儿从鲁呈义手里接过睡着了的棘奴，眼里含着泪花满是心疼，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胆子狠狠的看了鲁呈义一眼，鲁呈义去没有往日的理直气壮含蓄的笑了笑，嘴里叨咕着李先生曾经说过的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夜里哀风怒号，像是有人在哭泣。不知今夜有几人入睡，又有几人在梦中见到了那些留在车阵中的袍泽。凡儿抱着棘奴和鲁呈义围着火堆。棘奴已经睡醒了，其实他并没有睡着，只是他感觉他的头沉闷的紧，就像此时的空气那样沉闷。
他很想哭出来，可是他虽然年少也模糊的知道一点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啊。他是乞活军冉家的男儿啊！
看着摇曳的火光往事依稀如梦，就像当年爷爷把他抱在怀里一样。他记得爷爷说过这是一个乱世。
这是一个悲哀的年代。
英雄们诞生在钢铁的摇篮中，世界在动荡和战火中挣扎。
在百年前晋惠帝时期的八王之乱以后，晋室分裂，国力空虚，民生凋敝，晋朝的军事力量迅速衰退，“华夏大伤”。胡人趁机起兵，侵扰西晋。自此天下大乱，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乱世出现了。
大江以北在胡人五大部落的控制之下，五部的盟主匈奴以中原之主的身份建立赵国君临大江之北。而浩大的江南属于古老高贵的晋王朝。
然而，在这一百多年里和平从未到来过。无论是江南的大皇帝还是江北的大可汗，都无力去维系庞大的国家。王权已经旁落，怀着野心的人竞相踏入战场，在乱世中夺取自己的一席之地。
赵国占据中原虽然富有繁华却也是四战之地，胡人五部的联盟本就是松散的，赵国百年征战已经不似从前那样强大，在胡人眼里汉人与羊无异，这些胡人只知征战不会生产，他们杀戮汉人掠夺汉人他们妄想把中原的万里良田变成他们放牧的草场。而江南的晋朝却仍是腐朽他们北伐，晋国的贵族只想着凭借大江的天险享受一声富贵，所以他们也肆意掠夺百姓的财富。正是映了那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泱泱中华何时缺过有志之士，就那么一群流民建立了一支军队——乞活军。
在江北中原，赤潮般的乞活军一次次打败了赵国骄横的军队。胡人的大可汗赵国的皇帝第一次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乞活军的首领冉隆被赵国皇帝石勒封为西华候，自此中原汉人可以在乞活军的庇佑下得片刻安宁。
人们仿佛看到旧时代被摧枯拉朽地毁去了，而新的时代则建立在战士的尸骨和妇孺的血泪上。
可谁都知道大可汗石勒对乞活军的片刻屈服是因为五胡联盟越发松散，各个部落都妄图挑衅五部首领匈奴的权威，尤其是北燕慕容氏竟然在他赵国的身后越发强大。石勒为了他的宝座他就必须安抚住这些汉人，就必须借汉人为刀消灭他的敌人。而乞活军就是最锋利最合适的一把刀。
乞活军，只是由汉人组成的流民武装。在胡人眼里汉人都是两脚羊，乞活军虽战功赫赫可是胡人却把它当成把羊逼急了也会咬人的举动并不在意，又因为乞活军只是一支军队没有固定的地盘所以石勒对他只是觉得烦心并无畏惧。
可能是胡人凭借区区百万人占据半个中华胜而生娇。亦或是他们骨子里就刻下了狂傲。
而乞活军不想为刀，所以就有了这次棘奴出塞为质，乞活军与北燕慕容氏秘密联合，削弱赵国的举动了。
这是一个乱世，英雄们握紧手中的刀敢去杀尽一切敌人，谋事们轻摇羽扇玩弄天下。
很多年之后，隋朝的官史《隋书》回头去描述这段乱世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初，帝王失位，风云变作。
强雄贵功业而贱人命，恃三尺剑，争诸天下，老弱欲偷生而终乱离，漓血荒野，枯骨相藉。
是时，天地为熔炉，万物为薪炭，血泪并煎于其中。
是以，英雄有悲世之歌，继而振拔威武，扫荡风云，立南北二朝，握天下之柄。”
棘城。北燕的大都慕容氏的王帐所在。不知怎么的，刚过午后太阳又烈了起来，刺得人睁不开眼。也许是因为大城的阻挡北风像是小了很多，站在城门口的人们仿佛感受到了早春的温润。代表皇族的狼头旗被打了出来，城门口的人忽的少了。
远处的官道上渐渐的有了一队黑甲骑兵模糊的影子，临近棘城，缇卫营血红的战旗被收了起来，远远望去，他们就像是这草原上最普通的一队骑兵了，只是一阵阵传来的若有若如的杀气，扫空了城门口的温润的阳光。
棘奴坐在鲁呈义怀里透过鲁呈义的披风远远的便看到了那座矗立在草原上的大城。没有经历困苦的旅途之后突然看到驿站的欣喜，在棘奴那干净清澈的眼睛里有的只是浓浓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同样这种情绪也在整个缇卫营的上空飘荡盘旋。
鲁呈义坐直了身子，把棘奴扶了起来，用手掸了掸棘奴狐裘上不知从哪里落下的灰，对棘奴说：“棘城，到了。”
马队忽的放缓了速度，他们努力学着像草原上普通的商队一样入城，可是眼里的紧张是怎么都掩盖不了的。
一个小校快马过来，他坐在马上，右手按胸行礼，“鲁将军，皇爷已经在大帐等您了，请您和公子随我入城。”
鲁呈义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一进棘城，忽然间就感觉空旷了，这座草原上的城市，就像是在一片广袤的草场上建起城墙，城外是草原，城里依旧是草原，没有中原大城那种房屋比邻一次排列的有序，这座城根本就没有房子，放眼望去全是一个个帐篷，像是一枚枚鱼鳞杂乱的散落在草原上。
很显然城市的外围都是奴隶和平民，因为他们都只穿着看不清本来颜色的羊皮袍子，但是他们脸上洋溢着的笑容是棘奴在那些中原城市里不曾见过的，男人么骑在马上吆喝着，拿着长长的套马杆驱赶着羊群，女人们在帐篷周围的栏子里或是挤奶或是清理刚刚宰杀好的牛羊。还有一群群小孩子，脸上泛着油光一群群的在哪里打闹嬉戏。这一群突然出现的马队仿佛不能引起他们的主意似的。他们的目光只是在马队上匆忙一扫便又各忙各的了。
穿过这片帐篷视野忽的又开阔了，一队队的骑士在空旷的草地上奔走，空旷的土地上有间隔的矗立着一座座帐篷，那才叫真正的帐篷啊！大很大，就像中原有钱人家的大屋一样，帐篷顶上飘荡着各色的旗帜，等到出征的时候，帐篷的主人会把旗帜摘下来，这就是他们的战旗。
领头的骑士打马看到棘奴左顾右盼打马便打马过来，“尊贵的客人们没有到过王廷吧！我们鲜卑人的祖先都是逐草而居，直到我们建起了这座城——棘城。我们鲜卑才有了家。欢迎尊贵的客人以后到我的帐篷里做客。”他的眼中透着浓浓的自豪。
突然间前面闪过一道金光，棘奴觉得他是花眼了，不过骑队里传来一阵阵的吸气声。那是什么？一座帐篷，一座巨大的金光闪闪的帐篷，很多人一生中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座帐篷。身后传来低呼：“金帐！那是金帐。”
胡族个个部落的可汗都有居住在金帐之中的传统。他们逐水草而生，居无定所，所以居住在竹木和羊毡搭成的帐篷里。可汗所居的金帐比普通帐篷大了数十倍，制作这顶大帐的时候，曾经用去两千块整牛皮，外表涂着黄金，天晴的日子远在数里外就能看见金光。
棘奴拉着鲁呈义的手站在金帐前，金帐前满是身披铁甲的武士，磨得锃亮的甲叶在阳光的照射下直晃眼。早早的就有侍卫出来通报，说是皇爷正在和汗王们议事，棘奴心里知道这就是一种叫做下马威的东西。
鲁呈义的大手支着棘奴的后背。鲁呈义知道这个身体羸弱的公子已经到了晕厥的边缘。
棘奴晃了晃肩膀，别开鲁呈义的手，双腿颤抖着却依旧站着。鲁呈义突然发现这个年幼的孩子身体里确实流淌着冉家铁骨不羁。
金帐从里面看去远比漆金的外表更加奢华，顶上装饰着成匹的金色绸缎，围绕帐篷的是长三十丈的一幅生丝织锦上面描绘着不知名的故事。此时向西的毛毡掀开了一扇，阳光照得帐篷里暖洋洋的。为除腥膻，金质的螭兽炉里飘着袅袅的香烟，阳光在烟雾中变幻莫测。燕帝慕容皝端坐在香烟中的貂皮坐床上，像是罩着一个纱笼，面目看不清楚。
燕帝手里摩挲着一个玉制的暖炉，里面透出幽红的光芒。“传他进来吧！”
近侍闻言立马躬身退了出去。
“皇爷传冉隆之孙冉闵觐见……”那近侍站在鲁呈义面前，本就不高的他却高高的抬起了下巴。
闻言鲁呈义拉着棘奴便要迈开大步，那近侍挡在鲁呈义身前，险些被撞了个跟头，略有畏惧的退后一步说：“皇爷只传冉闵觐见。”
棘奴抬头看见了鲁呈义的眼睛正在看着他，挤出一个微笑，“鲁大叔放心吧，棘奴自己去吧。”便甩开了鲁呈义的手跟着那近侍走了进去。
华丽的王帐确实迷乱了棘奴的眼睛，竟让他走到燕帝面前时还惶惶然，那近侍看到棘奴魂不守舍的样子重重在他身上掐了一把。棘奴恍然回过神来，看见燕帝就座在自己面前，赶忙右手按胸俯身行礼。
“赵国华西候之孙冉闵见过陛下。”
“抬起头，让本汗瞧瞧。”慕容皝虽已称帝但还保留着胡人的习惯。
棘奴闻言抬起了头，慕容皝急速问道：“你便是冉隆的孙子？冉闵！”
棘奴点了点头，慕容皝哈哈大笑，“枉那冉隆一生英雄怎么有你这样病怏怏的孙子。”
“所以祖父才让我来这北地治病！”棘奴像是被揭开了心里面最深的那层伤疤咬着牙狠狠的说。
慕容皝把手里的火炉放到坐床上，冷冷的看着棘奴，就像一头阴冷的孤狼。转而又轻蔑的笑道：“都说你们汉人知书达理，我看不然，你这汉人好没道理，来我这棘城养病却不给我这主人带些礼物，这就有点说不过去吧？”
“来时马队被草原上的歹人洗劫了，财货都遗失在外。”棘奴看见慕容皝像是要发火低声说，其实他是在嘲讽慕容皝吗，我在你的领地里丢失了东西你这主人做的也不和礼数。
慕容皝像是不清楚棘奴的意思，有笑了起来：“娃娃，所以本汗才说你们汉人毫无勇武，区区流寇也能洗劫你们的马队，看来冉隆练出来来的兵也不过如此。”慕容皝特意在‘流寇’二字上加重了声音，像是在暗示乞活军一样。
“可汗！对我这个小孩锱铢必较也无英雄风度。”棘奴抬起头看着慕容皝，像是嘴上占了便宜抿嘴笑道。
慕容皝像是累了，向后躺下，立马有人卷起垫子放在他的身后。“呵呵！既然你没有那我就自己拿来吧！就算你送我的！我很喜欢这件礼物。”说着拍拍手，立马有近侍托着一个木匣进来了。
那近侍跪在棘奴身前，举起匣子。
“是可汗送我的礼物么？”棘奴笑问。
“不这是我从你那里拿的礼物！很美味呢！”慕容皝玩味似的笑道。
棘奴抬手缓缓打开了盒子，只是开了一点缝隙一股腥味便迎面扑来。他的手忽的放下，因为他心里有了猜测。
“不看看么？”慕容皝眯着眼睛说。
棘奴觉得他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掏空了一样。
“你是谁？”慕容皝坐起身大声喝问。
棘奴用力的咬着嘴唇，鲜血流淌了下来，“我是西华候冉隆的孙子冉闵，是供送给燕国的质子。”
说完棘奴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跪倒在地上。
慕容皝像是无趣了，挥手让近侍把棘奴拖了出去。
出了金帐，鲁呈义立马迎了过去，棘奴回头深深望了金帐一眼，含着泪水低声喃喃：“凡儿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