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已经驶入潼关，奔驰在秦川大地。
黄永健似乎讲累了，他凝视着车外。
车外天空一片湛蓝，田野里一片干燥、平荡荡、绿绒绒的麦田，还有那一颗颗钻天扬，刚刚发出新芽，它们直挺挺地站立着，就好象一队队士兵，恭恭敬敬地迎接远方归来的亲人。
“……后来的事情又怎样呢？“乔筱楠不愿放过任何一些细节，她想在这时间不太多的路途中，再多问一些她想知道的事情。
时间过了很久，黄永健这才回到坐位上，她接过乔筱楠递过的水杯，润了一下嗓子，又接着讲了起来。
这个偏远、贫困的小山村终于有了第一位大学生。听到这个喜讯，人们互相奔走相告，然后，早早地都涌进黄家那口破土窑洞里，向母子俩表示祝贺。
这些年来，郝春芳从未有过的激动和兴奋，她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心里乐开了花。那些憨厚、朴实的老乡，从自家带来红枣、小米、土豆……是想让这母子俩好好补养身体，还有的老乡，你凑一元，我凑几毛，大伙硬是凑了几十元钱，说是要给永健上学的路费，母子俩再三推辞也无济于事，他们搁下钱拔脚就走。多好的乡亲们呀，他们的曰子过的很艰苦，却那么慷慨大方，让人感动地落泪。
几天来，黄永健一直思索着自已的命，如果你相信命，那么一切的偶然都是命，如果你不相信命，那么一切注定都是偶然。难道说，自已要去读大学是一切注定的偶然，他渴望去大学深造，去实现人生的价值，可他又怎能弃母而去呀？离开学的曰子沒有几天了，再也不能耽搁了，他想再做最后一次努力。唯独一线希望，就是先做通德宽大叔的工作，让他劝说母親，能否可行，只有听天由命了。
傍晚，德宽大叔给他钱行，做了几个小菜，请他母子俩过去。酒过三巡，德宽拿起旱咽锅，圪蹴(蹲)在炕上，笑哈哈地说:“我一辈子也沒出过门，别说北京了，连省城也沒去过。“
“大叔，等以后有机我带你去。“
“大叔也不想这么多了，咱村穷，要能让大家曰子过好一点，我也就满足了。“德宽说着掏出火柴，永健连忙接过火柴，给德宽大叔点燃旱烟。德宽猛吸几口，呛得他咳嗽半天。
“老嫂子，你真有福气呀！说实话，我真不想让大侄子走……“
“他叔，您放心吧。他学成了，一定还会回来的。“
“我信，唉！如今想请位有学问的人太难了！“德宽将烟锅朝炕沿边磕了磕烟灰，蹙眉颔首:“老嫂子，不瞒您说，我也是在扫盲时才认了几个字。咱知道沒有文化的苦呀！您给村里捐的那些钱，我们又凑了点，总算把学校的房子盖好了，可谁想找位教师难呀，我已经找上级部门多次了，可上边说，咱这穷又避远，沒人愿来。我正琢磨让永健带这些娃娃……嗨！可永健要走了。“
黄永健兴奋的差点喊出来:“那我就不去上学了，给娃娃们当老师？“
“你这个瓜娃娃，这不成。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好揣揣的前程俺又怎能拖你后腿呀！“
“大叔，我可以过两年再去上学。“
“胡说，要是让你留下，乡亲们还不骂我混眼子。“
“大叔，我认真考虑了，我妈也离不我，况且，村里的学校也需要我。“
“大侄子，你妈的事就交给我了。至于找老师的事，我会再想办法的。“
“大叔，您家也不太好，也有老人要照料，我妈又怎能托累您呢？“
“瞧你这娃说的，要是你妈少了根头发，你回来就找大叔算帳。好了，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德宽大叔的一番话语象一股春天的暖流，顿时，黄永健全身暖烘烘的。他心里默默地感激这些善良、淳朴、热情的乡亲们。
每个人活着，为了生活，不知疲惫的奋斗着。就拿德宽大叔来说吧，一家老小十几口人，老母親半身瘫痪，吃喝拉撤全得有人伺候。两个儿子都二十好几了，也还沒娶上媳妇。他家曰子够艰难的了，无论如何再不能给德宽大叔添麻烦了。
他们怀着满腹心事告别了德宽家，黄永健挽着老母朝自已家走去。
弯弯的月亮悬挂在夜空，暗淡的夜空，有
几颗星星在一闪一闪。黄永健搀着母親慢慢走在小路上，他时而抬头望望天空，时而看着老母。
“健儿，你有心思了？“郝春芳虽然看不见儿子，但她能猜出儿子的心思。
“嗯，“黄永健蓦地一惊，连忙改口说:“妈，沒有。“
“刚才你同德宽大叔说的话，妈都听见了。妈明白你的心思。“
“妈，我就求您了，別让我离开您！“
“瞧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离不开娘呀！妈妈不能守你一辈子呀……“
“妈，我不去上学了！“
“你说什么？“郝春芳停下脚步，用微弱的拳头敲打儿子肩头。
“我说，等您老身体好了，过两年我再去……“
“胡说，你要气死我呀？“郝春芳鼻子一酸，泪水流了出来。
“我儿命苦，是妈拖累了你！“
“妈，您别说了，是儿子不好，不该惹您生气。“
“妈要说，你听着，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读完大学。好好学本领，回来好抱答父母乡亲们！”
“知道了。”
“妈都活了这么久了，有一天妈要走了，你也不用再操心妈了，你也不用再受苦受累了……“
黄永健耳朵一片嗡声，钻心的痛疼，好象有把刀子在割他肉。
“妈！您不会的，您要这样孩儿也不活了。“
郝春芳搂着儿子的脖颈，平和、安定地劝说:“都这么大了，还象个孩子，总有一天，妈会去见你爸的。“
“妈，您就让我晚走两年吧？等您身体略好些……“
“不行！“
“我就是不去！“黄永健第一次在母親面前这么固执，第一次不听母親的话。
“妈的话，你真不听了？“
“别的话，我都要听的，可这次……“
“这次你更要听！“
“妈，您别生气。等您身子股结实了，我一定去！您就答应儿子一回吧？“
“我不要你这个儿子了！“郝春芳猛然用力将儿子双手推开，她用力过猛，沒有控制住前倾的身体，一下摔倒在地。
黄永健冷不防地被母親用力一撤，也脚步踉跄。
“妈！“黄永健顾不上自已，他赶紧把母親扶坐起来，紧接着扑进妈妈怀中，嘤嘤地哭出了声。
“健儿，咱们回家吧。“她用手帕替儿揩去脸颊泪水。
“嗯“黄永健弯腰背起母親，大步朝家走去。
夜已经很深了。黄家坡一片漆黑，只有郝春芳家里还亮着灯，黄永健给母親洗脸洗脚，又剪指甲。她铺好炕，轻声对母親说:“妈，您快休息吧。“
“妈还不想睡，你给妈梳梳头好吗？“
黄永健取来梳子，轻轻给母親梳理花白的头发。
“梳好了，你就快去睡吧。“
黄永健紧攥住母親那削瘦而又凉浸浸的手。
“妈，我再陪您说会话。”
“好！“
黄永健搀着母親坐在炕上，然后自已也上了炕，两人紧倚在一起。
“妈，我今晚不过去睡了。“
“好，你可别登腿，打呼噜呀！“
“那可说不准，如杲果犯了，您就打屁股吧！”黄永健调皮地一笑。
“小时候，你睡觉就不老实，总爱登被子，打呼噜就象小牛吼声。“
““奶奶在世时还替你操心，怕你将来呼噜声把媳妇吓跑了。”
“呵呵！那就好，一辈子守着您！“
“妈会死的，看你和谁过？”
“妈不会死的。我要去找长生不老药，让妈永远和我在一起！我还要治好您的眼睛。“
郝春芳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哈哈！”
梦是甜蜜的，路是漫长的，我们总是怀着美好的愿望，进行着我们的人生。。
黄永健带着甜蜜的微笑睡着了，他睡得那样安稳，那样香甜。也许，他正在梦中寻找长生不老药;也许，他正在梦中寻找灵丹妙药，能把母親眼睛治好;也许，他看见了中学时的好友……总之，他睡的很香很甜。
郝春芳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下了炕，她将儿子的衣服整理好，又轻轻地放在儿子身旁。
“妈要走啦！“郝春芳轻轻扶摸着儿子的脸颊，然后恋恋不舍地朝外走去，边走边说。
“你不要怪妈想不开，妈不糊塗。人总是要死的，妈不能给你再添麻烦了……“她说不下去了。少顷，她恍惚而悲凉地笑了笑:“妈有你这样的儿子很骄傲和自豪，你不要为妈伤心，你要好好读书，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材！“说完，她慢慢地走出窑洞。
夜色漆黑一片，月亮和星星都不知躲到那里去了，忽然间，小山村刮起了一阵阵西北风，凌冽的寒风呼叫着，仿佛是邪魔野鬼的呼叫，吓得一只只小狗也在不停的哀声尖叫。
郝春芳摸索着走到墙角，她想死，甚至采取那一种死法她也想过。她想猛朝墙壁一撞，让脑浆迸裂，这太惨忍了，会让儿子伤心的……唉！想死也这么难呀。她走到灶房，摸出一把菜刀，靠在墙角，挽起袖子，右手拿刀将左手腕狠狠地割去，鲜红的血，顺着刀刃，顺着瘦弱颤抖的左手腕流出。一阵猛烈的刺心疼痛使她昏迷过去，咣啷一声，那把带血的菜刀落在地上。
天还是那样黑，风刮的更猛了，它敲打着窑洞的门，而且，声音愈来愈响。
响声将黄永健睡梦惊醒，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拉开灯。
“妈，妈！”
黄永健四下张望，大声呼喊着。他推门出去，边喊边寻找。当他发现母親倒在血泊之中，他哭喊着将母親抱回窑洞，从包袱找出一件干净布衫，将衣服斯成条，包扎在母親流血的手腕上……
天色已经慢慢地泛白了，风也刮的小了，好象经过了一昼夜折腾也疲倦了，远处，传来了雄鸡啼鸣，黑夜渐渐退去。
生活沒有对错，沒有好坏，只有选择。黄永健脆在母親身旁，不停地呼喊着，哀求着母親。
“妈，您快醒醒，我听您的话，您不要离开我呀！“
郝春芳终于听到了，她睁开眼睛望着儿子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人生就是这样，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滩苦水，无论怎样努力，有时候也要叹息，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