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公丧妇。从姑刘氏,家值乱离散,唯有一女,甚有姿慧,姑以属公觅婚。公密有自婚意,答云:“佳婿难得,但如峤比云何?”姑云:“丧败之馀、乞粗存活,便足慰吾馀年,何敢希汝比。”却后少日,公报姑云:“已觅得婚处,门地粗可,婿身名宦,尽不减峤。”因下玉镜台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礼,女以手披纱扇,抚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玉镜台是公为刘越石长史北征刘聪所得。《假谲》
(一)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动’乱,她与娘亲各自背着一个包袱在逃亡。家眷已经死绝散尽,她们打算投靠远在京城的表哥家。路上饥民孤寡哀鸿遍野,满地白骨。看着这些,她不免有些悲伤和害怕。可一想到温峤,她就感到特别温暖,再看前路,已是阳光大道。
十年前,刘倩英六岁,温峤廿六岁。他握着她的手,教他写字。
身下的人头一撇:“老头子,听说你要成亲啦?”
少郎眉眼轻挑,满面春光。“是哉。”他最近刚做了一个小小的武官,娘亲凭着“成家立业”的道理给他塞来一个娘子,他也欣然接受。
“哦。”小人若有所失,“那你以后还会再纳妾吗?”
“我既已娶她,便会为她负责。”少郎凝眉,露出鲜有的深沉,顷刻又复言笑,“况且我这么个小官,才没有钱纳那么多妾呢!”
人儿紧皱着眉,仿若苦恼不已:“哎呀,那我以后该怎么嫁给你啊。”
温峤摸着她的头大笑:“等你长大后就不会这么说了。”
温峤,跟你一样,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执着,执着着想实现十年前那个诺言。然而,当我满心欢喜地来到你府前,却发现白幔遍布。你穿着白衣,散乱着头发,跪在你爱妻的灵牌前。婢人唤你,你回头唤我,满目怆然。
我只觉得,这些年没能陪伴你,我已错失了你。
(二)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自从娶了嫂夫人以后,你二人夫妻相处也很是和睦。嫂夫人温顺贤良,大家都很是替你高兴。你倒真是冲上了喜,从此仕途蒸蒸日上,也就离开了这个生你养你的小镇,去更大的地方做官。我们俩,也就只有在逢年过节才得以见几次面。
这么多年,我一点点地长大,心思一点点细腻隐晦,出落也越发像个淑女。可你每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却似乎一点没变,模样未改,脾气更比模样孩子气——倒全然不会生疏,你永远把我当作那个可爱的表妹,百般挑逗,然后哈哈笑着,好像很有趣很让你开心的样子。
不知为何,你在我面前总是这般不务正业的样子,而我,在你面前,则是奇怪地,被挑逗着,完全没了淑女的模样。但听女婢说,你干事稳重而利索,待下人们温和纯良,对各个上门的官家小姐也是谦恭有礼,是方圆百里大家闺秀们的绝佳夫婿。可你面对舅母的百端试探,却毫无再纳妾之意。此时你已是朝廷重臣,高官厚禄,一府之尊,你母亲也只能由着你。
婢女这样说着,就暧昧地看着我,说:
“官爷就独独对小姐不一样。虽说你俩每次见面都吵嘴,可真惹您生气时,官爷那个急的呀,您是没看见!”
我就坐在闺中对着镜子独憔悴,叹:
“那又有什么用呢?”
我终究不能成为你的妻。
女婢自幼与我一同长大,知道我的心思,也只能抱着我的肩:
“小姐,别伤心了。”
那一天,我都没能与他当面说句话。他只回头望我一眼,满目怆然,后又回头吩咐下人把我与母亲送到后堂客房里。他倒是恭敬地与母亲行了个礼,于我,则是什么也不用了。那天他在前堂跪了整整一夜,仆人怎么劝也不肯起来,只吃了一点送来的白粥。我听到下人们在偷偷议论:
“话说老爷和夫人平时也没有多甜蜜呀,怎么弄得老爷那么伤心?”
“唉,再怎么说也是十年的夫妻了。”
他们没再说几句,便又缄默不语了。
是啊,这中间有太多说不完道不尽的东西了。
听说他在夜半过后,便独自起身,脱下丧服,去睡了。婢人说老爷连蜡烛都没有点,直接睡了,也没有听到翻身的声音。
第二天,他便早起吩咐准备早饭,我起来看他一身蓝袍,精神矍铄,满脸笑靥,正坐在在主人位上。看见我,他便灿烂地笑:
“表妹早!”
我有些错愕,不禁想起昨日见他的情形,恍惚中也向他行了礼,再抬头看他,只见其微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终究是不太自然。我便在一旁的位置坐下,及母亲梳洗完毕就坐后,他们又寒暄了几句。母亲言:
“那就开饭了吧。”
“且慢,还有一人未到。”
我正疑惑着,舅母就匆匆赶至,疾走至表哥面前,差点要摔倒:
“儿啊,我听说贤媳去了,你还好吗?”
表哥又灿烂地笑了:
“母亲,我很好,大家快吃吧。”他说着扶舅母上座,四人吃着,皆不言语。我抬头,他便对我微笑。我只觉得寒风朔朔,心中极痛。
白天与舅母提及,她也搭着我的肩膀:
“我的这个儿啊,越来越猜不透了。”
过了几天,舅母便又回去故地了。而我家府邸却还是****不断,母亲便说:
“惭愧,老身怕是要在你府上久居了。”
表哥一直持续那诡异的笑容:
“不敢不敢。姑母与表妹且放宽心,客房尚宽,望随性安居。”
母亲便在此处安心住下,而我则心绪渐乱,直想把府中以前嫂夫人操劳之事——像什么后院的花草树木啊,府内的打扫管理啊等等,一众揽在怀里。以前嫂夫人不知为什么,喜欢自己为表哥洗衣,我便也承接下来。
母亲看我做着这些,也没说什么,只是封锁了一切的消息。
毕竟有损我的名誉。
表哥更是不曾管这些小事,他经常早早地外出练兵,晚晚归家,我则沐着月光为他喜他臭汗哄哄的大衣。夜是宁静的,我的心也是宁静的。我突然想就这样子为他洗一辈子的衣,这样子,该多么美好。
却不知何时,身后传来一阵唏嘘声:
“唷!我的小表妹,洗着这些衣服小心以后手变粗了,没男人要,嫁不出去了。”
“不知道是谁,臭嘴不减当年,怕是要被城里的大家闺秀们嗤之以鼻了。”
我回头,看他站在身后的树下,爽朗地笑着。离嫂夫人去世已经七天了,他终于开始了正常的作息工作,样子也自然了许多,连笑容也与以前别无二致呢。
真好!
以后,每晚,我洗衣,他就坐在身后的树下的石椅上,遥望着月光,陪我说话。有时是两人互相吵嘴,有时是各自讲讲一天里发生的趣事,有时则是一起回忆从前在一起的时光。还是经常会回忆起当年那个似乎很可笑的情景,我们俩对此都不发表看法,只他问:
“表妹,你字变好看一点了吗?”
我便用水泼他。两人笑着嬉戏,却也一直守止于礼。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我的手真的变粗了,媒人渐渐上府里,一批一批地,表哥一一婉拒。
家乡看是回不去了,母亲在府里无事,渐渐有些焦急,这些个媒婆倒给她提了个醒。
这一夜,母亲敲响了我的房门。我知道,这一天终于到了。
“英儿,母亲已托你表哥商定了一门亲事。对方品行端正,又是士人,以玉镜台下聘,等商定好婚期你就可以出嫁了。”
……
“英儿,咱们都是罹难之人。母亲也是为你好。”
我对着镜子,贴着花黄,末了摩挲着手掌。
“女儿知道了,母亲。”我眼里噙着泪水,“英儿全都依您,全都依您。”
(三)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喜庆的礼乐萦绕,刘氏在后门——她们一直住着温府后院——送走了新娘。新娘头盖红绸,手披纱扇,迎迎趋步,似若仙人。她面无表情,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想,只觉那夫家可真近,不一会儿,轿子就停下了。
她被婢人牵入正堂,交祀完毕,独自坐于闺房。
是夜,她听得那脚步声,稳重大方,心下一紧,撩起盖头。
只见那人身着红袍,气宇轩昂,言笑晏晏。
新娘脸上一阵戏谑:
“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