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十二点多,本来在外地已经工作实习的班长回来了。
班长名叫王昊,是一个比班级平均年龄大四岁的人,因为老成持重对周围人特别照顾所以在军训时就成了大家的领导者,很多人都特别尊重他,不仅是因为他年纪大也是因为他往往能在最关键的地方给这些弟弟们一些帮助和理性的建议。
王昊回来的那天晚上,也就是陆鸣跳楼的那天晚上,很多人都没有睡着……
四年前,军训时王昊便是班级的领导者,那天班级选班委,要求有意愿当的上台来做个自我介绍说明自己想要竞选什么职位,又有哪些优点特长符合所竞选的位置。
有人讲得风趣幽默,有人讲得天花乱坠,不时博得阵阵掌声。当所有人都一一介绍过后,王昊最后一个走上了讲台,目光扫视全班之后露出了些许腼腆的笑容,“大家好,我叫王昊,要竞选的职位是班长,谢谢大家。”
然后王昊就走下了讲台,完全没有多余的介绍,班主任拦住了要下台的王昊,说:“多介绍介绍自己,特长啦,优点什么的,你这样说的太少了。”
“没事,他们都知道我。”王昊笑了笑,继续走下讲台。
那一天统计结果出来,王昊成为了班长。
第二天一早,王昊便自己一个人去找那个不让陆鸣答辩的教授去了,他要把陆鸣的毕业证要回来。
在敲响办公室门的时候一位老师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王昊,用一种审问的口吻问道:“干什么的?”
“我来找武教授。”王昊年龄本就比一般学生偏大,而且本身又极为老成,所以当这话一出口,那老师气息一窒,眼神中的警惕更浓了,“你是什么人?找武教授干什么?”
“我是本院的学生,来找武老师请教问题。”王昊不急不缓地说道。
“学生?”老师看了一眼王昊,情绪稍缓却仍旧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武教授出去开会去了,不在学校。”
王昊没说话,沉默了很久。
“王昊,你是你们班的班长。”突然另一位老师看到了王昊,那是他们班的辅导员,平日里王昊和他接触很多,“我知道你们班有个同学出事了,这件事我们都表示很遗憾,你是班长,要帮助学校稳住同学们的情绪,不要把事情闹大。”
他拍了拍王昊的肩膀,“我知道你比他们年龄都偏大,所以你更应该知道事情闹大没什么好处,学校毕竟培养你们那么多年,现在学校正在向国家申请一个重要的项目,就是当初你也参加过培训的那个课题,你要知道这个机会来之不易。”
王昊原本木讷的眼睛突然一闪,仿佛又有了神采,头略微低下了些。
“这件事情谁都不想发生,可是既然发生了我们就要把影响降到最低。”辅导员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要想想,就算你们闹,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人死了,就是死了,你们闹也不可能让他活过来。你能得到什么,他又能得到什么?”辅导员拉着王昊来到了无人的地方,压低着声音说道。
“我知道,你们班的同学想要为那个同学做一些事……”
“老师,他叫陆鸣。”王昊的声音很小,就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固执的不肯承认错误时最后的倔强。
“对对对,陆鸣,陆鸣同学。”辅导员含着笑说道,“即便你们想为陆鸣做些事也有很多方法啊,不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对吧?他……陆鸣毕竟死了,有些事就不必追究了,让活着的人活着才有意义,这样,我会向学校建议给他家里赔偿一笔钱,足够他的父母接下来的生活所用,但是前提是陆鸣答辩没有通过是真的没有通过,你明白吗?”
辅导员看着王昊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成年人了,不能像个小孩子一样思考问题,你要想明白结果,懂吗?”
王昊离开了,他知道武教授没有去开会,他就坐在办公室里喝茶,他知道,他都知道,可是,他不能冲进去,因为毕竟他不是个孩子了,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冲进去也做不了什么。
死了,就是死了,活着的才最重要。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除了是圣人便是孩子了,孩子不会去权衡利弊,他们只有热血,不考虑结果,他们幼稚地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对和错,没有值得与不值得,那时候他们还不懂得妥协。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王昊觉得自己还是说服不了自己,他觉得自己变了,曾经他也是一个热血少年,有一种固执,错了就是错了,不论什么理由什么借口,那时候他也不会去考虑后果,只是坚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可是现在他才明白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对错,就像小时候以为世界上是有神仙的直到他接触到科学,就像从小他以为的一加一等于二,到现在的一加一也许等于一也许等于其他,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成长,他觉得其实这更像是腐败。
王昊走出教学楼抬头的一瞬间有一滴眼泪流出,他觉得自己在草菅人命,当人是活着的时候命是命,当人死了之后命便成了钱,一个用数字表示的物品。
回到宿舍的时候,王昊没有说话,班级所有人都围在了一起,长长的走廊里满是不安的灵魂。
当王昊劝同学们不要去闹的时候所有人都突然安静了,他们看着王昊满是不解。
王昊点了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一口,眼睛里满是疲惫,他昨天一夜没睡。
“高二那一年,我一个特别好的朋友被人冤枉说偷了他的钱。”王昊眯着眼睛,像是一个老人在夕阳下回忆自己的一生。
生南国没有说话他知道王昊终于要讲他高二之后消失的那四年他去哪里了,以前问他一直不说,“可是我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当时年纪小喜欢讲义气,又冲动,所以我便和朋友去找对方理论。”
“于是,后来理论变成了殴打。”王昊笑了笑说,“我们好像很喜欢讲理,但讲不过之后便更喜欢采用暴力。”
“那一天,我们被打得很惨。”王昊的声音和手一样开始颤抖,“我被打得急了,就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狠狠地敲了下去……”王昊的眼睛红了,“那个人就倒了下去。”
“当时,我没想那么多,那群人见到满脸血的我,一个个都跑了,哭爹喊娘……”王昊想笑于是他扯了扯嘴角却发现扯不动,便揉了揉腮,“我没跑。”
“只是我没想过他会死……”王昊尽量使得自己的语调显得平静一些,“我还记得他的样子,那四年其实我是进了监狱。”
众人愕然,才明白为什么班长一直不说他离开学校那四年去了哪里,原来是进了监狱。
“出监狱之后,学校的老师找到了我,他劝我回学校读书,记得我当时问了一个问题:我这种人,还有未来吗?老师说,有!只要你还活着,就有!”王昊叹了一口气说:“人活着才有未来!”他又喃喃自语了一遍:“人活着才有未来……”
突然,他冲着天空大声吼了出来:“人活着才有!”
王昊转过身去,轻声说道:“我跟你们说这些的原因是告诉你们,我,王昊不怕事儿,可是陆鸣死了,学校答应给他家里钱来补偿,我们要做的就是保持沉默。”
“我们可以把武教授找出来逼他认罪!”有人不甘心。
“怎么逼?”王昊问。
“抓住他,先打一顿再说,我不相信他不承认。”有人回答。
“这样……不行吧,不能犯法啊。”有人怯怯的说道。
“逼供得来的证据是没有法律效果的。”有人接着说道。
“我们可以向媒体爆料……”
“对对对……”
“你们忘了去年的事?陆鸣为什么会被武教授那么仇视,真的仅仅是因为陆鸣冲撞了他?”王昊看着这群人声音有些发冷。
“还不是因为校车事件,当时怎么回事你们比我清楚,当时学校组织校外顶岗实习,期间每天学校派校车接送,到最后除了说顶岗实习没有工资外还要我们交每周二百八十块钱的校车租赁费。”王昊顿了顿,看着周围的同学,“我们当时怎么做的?我们去学校贴吧反映这件事,说带队老师武教授坑学生钱,压榨学生,我们都还算聪明,只是陆鸣傻了一些,他实名举报了武德,在贴吧里说明了自己的班级姓名学号,是的,到最后我们拿到了每个月一千块钱的工资,可是呢?从那以后我们班就处处被针对,评奖评优没有我们班的事,向院里申请东西也是拖拖拉拉。本来这都快一年过去了,他们还放不下那件事,好像我们成了学校的耻辱,这一次答辩,本来没有武教授的事,可是他仍是申请成了答辩组的组长,在答辩的时候处处刁难,甚至还不让陆鸣答辩,因为他记仇啊。”
“所以,为了自己的前途,为了能够拿到毕业证,大家都安稳点吧,不要把事情闹大。”
王昊那天一直躲在宿舍,他说自己不敢出门,他怕阳光照在自己的身上,自己会被那堂堂之光腐蚀掉。
那一天陆鸣的父母来到学校去询问陆鸣的死因,所有人的回答都是不知道,问到王昊的时候一向稳重的王昊变得有些慌乱,他颤抖着不敢去看那两个同样声音颤抖的两个人,“我也不知道,当时,我不在学校。”
同样的当生南国也说出不清楚的话语后,那对父母显得很绝望,他们的儿子死了,可是他们却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为什么要死。
从外面回来之后,生南国摸了摸裤子的口袋翻了翻上衣,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可是到底少了什么他也不清楚,就那么怔怔地坐在椅子上,经久无语,看着天花板上的蛛网沉默了很久。然后,“啪!”地一声,拍了一下大腿,将周围的人吓了一跳,“尊严……尊严。”起初还是低声自语,后来便是近乎咆哮的嘶吼,“尊严!丢了。”
他摸了摸口袋,又是一阵低语,“我要找回来,把它找回来。”于是,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自己丢的是尊严,毕竟做人本身就是一件极为没有尊严的事,他好像从来没有过又怎么会丢了呢?他想不明白,也许他自己也疯了吧?又或者他渴望拥有尊严,堂堂正正,理直气壮地活着会获得很惨,因为这种人没有前途没有朋友,当然也没有钱,因为他们没有大局观,不懂得圆滑,不懂得处事的哲学,不懂得隐忍,傻。
生南国狠狠地呸了一下,又用脚踩了踩地上自己的影子,低声骂了句:“狗屁,全都是狗屁。”这让他不禁想起了一句电影台词——生而为人,对不起!
当我们学会向现实妥协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老了,那不是成熟,而是衰老的开始,而衰老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直到死亡。
事后,学校赔了点钱,事情就不了了之了,生南国看着这座学校突然感觉这里像是一座坟场。
“有钱可以买命吗?”
“有钱可以买命!”
当命可以用钱来衡量的时候,命就已经贬值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时候的命,一文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