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册这一次伤得很重,连陆爽都收敛了嬉皮笑脸,一个劲劝他去恒山疗伤。
苏册慢慢坐起,脸上一片苍白之色,嘴唇倔强地抿合着,脸上却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小子,你中毒不轻,再不医治,小命不保!跟陆先生去恒山吧!那老尼姑一定有办法!”
苏册转头望着他,缓缓说道:“我的事为什么求人?”
陆爽摇摇头,叹气道:“陆先生才懒得管你呢!你死了干陆先生何事?陆先生照样喝酒吃肉。照样千杯不醉!”
苏册笑着,接口道:“也照样一杯即倒。”
陆爽忽然道:“你临死前,陆先生也总是替你办了一件事!也算对得起你!这一次,刘救可是你放走的,跟陆先生无关。”
苏册笑道:“自然和你无关!不过刘救当初就是你放走的,你把他抓来给我,是将功补过,我并不承你的情!”
陆爽小眼眨巴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他,半晌才说:“陆先生才不稀罕你承情呢!”他忽然又问道:“你快死了,心里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陆先生替你去办!”
苏册微笑着说:“我没有什么事情放不下的,因为我不会死!”
陆爽叹气道:“本来‘冰魄寒花’也就罢了,可你还中了‘血魔神功’这些都可以医治,可萧兀鲁的魔功乃是魔魇之术,天下无人能解。你若是毫无牵挂之人,或许还有救。可你心中放着两个女人,如此一来,‘心毒’越重,只怕没得救了!”他脸上竟然起了一层悲伤,叹了口气,嘟哝道:“刘救是得救了,你却无救了!”
苏册望着他,明白他的苦心,笑着道:“能活着,谁都不想死。但是死要来,谁也没有办法!可惜我未了之事太多!这几日,许多事情我都已想通了。”
陆爽道:“你有何未解之事,陆先生替你办了!”
苏册笑道:“你不能让允儿、念远知道我快要死了……”
陆爽摇头摆手,为难道:“两个丫头片子的事,陆先生办不了!你另请高明。”
苏册哈哈大笑,“这件事你都办不了,其他的我就不用再提了!”
陆爽道:“不提也罢!陆先生听到女人就麻烦。”他顿了顿,忽地小眼一亮,说道:“不过你这几日昏迷中,陆先生却弄清楚一件事。”
“什么事?”
“陆先生弄清了你心中到底喜欢那个丫头。”
苏册叹了一口气,悠悠地说道:“这件事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你怎能知道?”
陆爽笑道,坐在他的身边,“你听着,你昏迷时,嘴里整日念叨允儿的名字,‘念远’只提了五次,‘允儿’一共叫了一千八百五十三次,这足以说明,允儿在你心里重要的多。”
苏册霍然一惊,难道我昏迷很久了?难道我心里最放不下的人是允儿?望着陆爽有些憔悴的脸,心里却是暖暖的,我昏迷这些天,他一直在我身边陪护,难怪我只要一醒来,就会看到他。唉!也真是难为他了,一个猴性一般的人,能陪一个半死的人这么多天,这份情我苏册如何报答?
他怔怔地发了半天呆,半晌喃喃自语道:“我当真放心不下允儿吗?”
陆爽道:“连傻子都知道!你想想,一千八百五十三次对五次,那个数目多?”
苏册苦笑,这种事也能拿数目比较吗?恐怕这世界上只有陆先生能做得到。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陆爽伸出手指比划着,“你一共躺了二十天,除了陆先生偶尔打个瞌睡,这些数目陆先生都记得清清楚楚,绝对没错!陆先生虽然没读过书,但是数数,陆先生还是很在行的。”
苏册叹气道:“可是我的心里为什么对念远念念不忘?”
陆爽道:“陆先生虽然不懂女人,但也知道念念不忘就是放在嘴边,一刻也不能停。照这样说,你念念不忘的是允儿才对。”
苏册抬起失神的眼睛,缓缓说道:“是吗?”随即自嘲一笑,道:“你这个老光棍懂个屁呀!我要是听了你的,死了连骨头都要被你骗走。”
陆爽假装怒道:“狗咬吕洞宾!陆先生不跟你一般见识!你不是要去看吴嫣澜吗,那会我看见唐其势跟她刚刚回府去了。”
苏册突然站起,“我马上去。”
陆爽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苏册道:“我现在还死不了,虽然功力只剩下一两成,对付唐其势还是绰绰有余!再说我答应过嫣澜姐姐,不能伤害他,所以不会跟他动手。”
苏册步入吴嫣澜房间时,唐其势刚刚坐下来。
他手里端着上好的龙井茶。看见苏册,吃了一惊。很快他镇定下来,点点头,招呼他坐下。
苏册捡了张舒服的椅子坐下,但是心里却是一点也不舒服。
吴嫣澜看见他进来,竟然没有搭理他。她低着头,抱了孩子,一下一下拍打着,哄孩子睡觉,嘴里喃喃哼着童谣: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
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汪洋。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边编织忙。编成卷入我行囊,伴我从此去远航。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笛声多悠扬。牧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哼着哼着,从她的眼角掉下无数泪珠。她抬起手拔了一拨垂在脸上的黑发,擦了擦泪水。
苏册突然看到她失神的眼神,紫青的两颊,和红肿的嘴唇。他一下冲了上去,两手扳着她的肩,连连问道:“嫣澜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吴嫣澜不说话,却扭过头去,过了半晌,她还是拍打孩子。嘴里又开始哼唱那首童谣: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笛声多悠扬。
牧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
苏册的眼中蒙上一层泪光,他回过头,悲愤地看着唐其势。
“是你把我嫣澜姐姐害成这个样子?”
唐其势面色灰白,叹气道:“是我也罢,不是我也罢,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苏册一步步逼近:“嫣澜姐姐跟了你,你为什么不好好待她?”
唐其势半晌不语,过了很久,他低声说道:“在我这些妻房中,我最喜欢嫣澜,也对她最好。可是我忙于国事,顾不上照顾她们母子,谁想到她竟然受到如此的虐待?她怕我烦心,从来不对我说起这些,要不是今日凑巧回来,看到她这个样子,我还不知道她受的苦楚!”说着眼中竟留下泪来。
苏册道:“那你就没有替她出头?她孤苦伶仃一个女子,不远千里跟了你,你不好好照顾他,我定然饶不过你!”
唐其势叹气道:“我看到嫣澜这个样子,心里别提有多难过了!我跑去质问夫人,她却说嫣澜找了刺客要杀她!我心想,这么荒唐的事,嫣澜怎么会做!定然是她说谎了,我正准备打她一顿,可父亲赶来,对我一阵训斥。我能怎么样?从小到大,我就不敢跟父亲顶嘴。你要我怎么办?”
苏册的心里难过、后悔,交织而来,自己原本好心,没想到办了错事,使嫣澜日子更是艰难。他痛苦地大叫一声,立刻牵动伤势,浑身上下力道尽失。他缓缓坐下来,怒视着唐其势,突然厉声说道:“吴知府之死可与你有关?”
唐其势浑身一震,颤声道:“这怎么可能?你不要血口喷人!”
苏册冷笑道:“那一晚,你跟嫣澜姐姐抚琴,无意中听她说出《潇湘图》的秘密,而此时吴知府正好给你送‘照月夜光杯’,你看见杯子上并无江湖上传说的藏宝图,想到吴知府可以拿《潇湘图》一事瞒你,这夜光杯上的秘密说不定也被他藏了起来,就对他起了疑心。是不是!”
唐其势面色惨白,连连摆手,“不是!不是!这些都是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苏册继续说道:“所以你派人对吴知府一阵拷打,没想到竟然把他活活打死了!你怕别人怀疑,就派了一名高手把吴府十几口人全部杀死,然后留下两句诗,嫁祸于行踪难觅的幽冥王。”
唐其势连连道:“不是!不是……”
苏册接着说道:“吴府其他人都是一掌毙命,而吴知府身上经过拷打,伤痕累累,为了让人看起来一致,所以你们就毁尸灭迹,是也不是?我已经答应过嫣澜不要杀你,若你不说实话,我照样可以杀死你!”苏册说着,抽出剑来,上前两步,指着唐其势。
唐其势坐在椅上,他的手头还持着香气袅袅的龙井茶,苏册站在他的对面,居高临下,手里的夏国剑微微颤抖;唐其势面上一片惨然,苏册的脸上却带着悲愤之色;唐其势的眼睛空洞迷茫,苏册的目光中一片冷酷。
两个人僵持着,谁也不说话。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吴嫣澜突然扑了过来,她神智昏迷,一把夺过苏册手里的剑,狂笑着,狠狠地推开苏册。
苏册竟然被她推到在地。
没有人能体会到这小小的变故。唐其势的木然、吴嫣澜的疯狂,都让他们对身边的一切体会不到。只有苏册心里一片悲哀,他确实是中毒太深了!
吴嫣澜大笑一阵,突然抱起唐其势,用剑一指苏册,厉声道:“你不准伤害他,谁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和他拼命!”突然间又大叫:“爹爹,唐公子不会杀你!一定是有人陷害他!”这时她的声音又变成哭腔,终于大哭起来,“夫人,我没有指使别人杀你,你不要打我!我还要给孩子喂奶……夫人,你饶了我!”
苏册望着他,心底突然起了一阵凉气,嫣澜姐姐竟然疯了!
唐其势上前搂抱住她,柔声劝慰。他的脸上一片泪水,分不清是悔恨、焦急、心痛还是无奈。
过了半晌,吴嫣澜止住哭泣,她痴痴地望着唐其势。唐其势低下头,怜爱地回望着。她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脸上,平日秋水般的眸子变得暗淡无光,乌青臃肿的脸上一片呆滞。
此时此刻,苏册心底一片凄凉,他从地上起来,慢慢走到外面,仰头看着天空。天上一片疏朗,有寒风拂过脸颊,他叹了口气。
这时,一阵婴儿的啼哭让他浑身颤栗不止,这个孩子能得到幸福吗?
孩子也许永远都在幸福中了,他不会再有烦恼。他本来还没有尝到人世间应有的烦恼,就懵懵懂懂地走了。
苏册冲进屋内,吴嫣澜狂笑不止,面孔一阵扭曲,手里的剑一下一下在孩子幼小身上刺着,嘴里喃喃说道:“谁让你杀了爹爹……”
唐其势突然醒悟过来,上前抱紧她。吴嫣澜手里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掩面大哭,“爹爹,我终于给你报仇了!”
苏册抱起血糊糊的孩子。孩子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结束了他短暂而悲哀的一生!
他从出生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感受过父亲的温暖,就在他第一次被父亲抱过之后,他却走了。
谁能说生命不珍贵?
唐其势放开吴嫣澜,从苏册手里接过孩子,惊慌失措地呼喊着:“快来人,快请大夫……”他呼喊着,嗓子嘶哑了,流出血了……
吴嫣澜突然撕心裂肺地叫喊一声,“我的孩子!”从唐其势手里抢过孩子,怔怔地瞧着。
唐其势被她疯狂地撞到一边,额头碰在桌子一角,血顺着脸颊流下。
苏册弯下腰,心疼的裂开一般。闭上眼睛,不敢看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吴嫣澜笑着,尖利的笑声让人毛骨悚然。她突然唱道:
“牧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唱完,她嘴角露出一抹凄凉的笑意,回手一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这个痴情的女子,带着深深的遗憾走了。她的面上一片平静,只是眼角还有泪滴落。她终于找到了归宿!人生最古老最永恒的归宿!
苏册抱起她,泪如泉涌。
他突然狂叫一声,抱起吴嫣澜,踉踉跄跄地奔出。
唐其势僵尸一般紧跟在苏册身后,脸上已经没有丝毫的表情。
夏国剑依然插在她的胸口。锋利冰冷的剑跟她如此切近,她已经体会不到这些了。苏册感觉吴嫣澜的身子逐渐僵硬起来,而他心里却是充满了说不出的痛惜!
“爹爹!老和尚走了?”
“不得无礼!他是爹爹的长辈!”
“呀!爹爹,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可爱!”
“小弟弟,你饿不饿?”
“你做我弟弟吧!我还没有弟弟呢!”
泪水泛滥了苏册,回忆更让他痛苦。他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地。
一个浑身酒气的人走过来,叹了口气。
“你怎么这么多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