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到达城门外,远远看去,城楼上刀甲明亮,旗帜迎风招展,一派威严、肃杀的气氛。城楼外原本繁华的商铺有点冷清,好多店铺大门紧闭,似乎人们都躲避战乱去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店,两人入内坐定,店小二连忙过来招呼。
苏册向他打探大都情形,小二说如今世道大乱,出了两个皇帝,连年征战,商家都回到乡下躲避去了。(注1)又抱怨说自己没地方去,混一天是一天了。再问他唐其势的情况,小二吃惊,转头看看左右却不敢说话。
突然马蹄声响,一彪人马驰出城外,为首一人铁甲锃亮,正是吴书延。
经过那家小店时,吴书延一瞥之下慌忙跳下马,走近店内。
看到苏册,他满脸喜色,连说“恭喜!恭喜!”苏册不知喜从何来,只是不解地看着他。
见苏册疑惑,他笑道:“唐公子已经不再追究你的事了,并且他还准备重用你,这不……”他指了指那些兵士,“让我带领侍卫亲军去迎接你。”突然间他看见了允儿,大吃一惊,“这……这不是允儿吗?”
苏册慌忙把他按到坐上,叫他不要惊慌。吴书延支开侍卫,低声说:“允儿不是已经到了皇宫吗?怎么会在这里?”
苏册将紫衣女子为救允儿,代替允儿入宫的情由给他说了一遍,只是没告诉他紫衣女子就是念远。吴书延更是心惊,却是连连叹息。过了片刻,他才说先进城吧,慢慢再想办法救出那紫衣女子。苏册见他处处为自己着想,心里很是感动。
进了城,吴书延将两人安顿好,嘱咐他们不要随便乱跑,以免被人认出允儿,急匆匆走了。不一刻,他回来说唐公子要给他接风,要带他去唐其势的府上。
苏册心想,这唐其势怎么说变就变,好好的怎么要宴请自己,难道是鸿门宴不成、随即又想,唐其势手下高手济济,又知道自己落脚的地方,要想抓到他也不是难事,他根本不需要对自己客气,可是他无缘无故这么大的转变,真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管怎样,先去看看能不能探听到念远的情况,即使明知山有虎,他也是偏向虎山行了。
他叮嘱允儿不要随意走动,在这里等他回来,跟着吴书延直往丞相府而来。
丞相府内几大门派高手竟然都在,他们看到苏册都是冷冷的,一言不发,只有渡慈以一种惊异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掠而过,随即面色如常。
唐其势哈哈大笑,“前番一些误会,请苏兄不要介意!看在吴小姐跟吴公子的面上,一笔勾销。”说着引领苏册坐下。
苏册朗声道:“不知唐公子叫在下来有何吩咐?”
唐其势道:“苏兄快言快语,我也就不躲躲闪闪了,素性都对你说了,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还请苏兄看在我的薄面上跟金丸神弹付金秋付先生握手言和。”
苏册听他提到付金秋,难道他是为付金秋求情的?一转念想起念远,她不知现下怎样了?逃脱了没有?
唐其势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同意,接着说:“付先生说与苏兄并无过节,希望苏兄不要把事做绝了……”
话里的意思明显就是我付金秋并不惧怕你,如果你仍然念念不忘于前事,我付金秋也不是省油的灯。
苏册冷笑,“此等贼子,不杀不足以泄恨!”
唐其势道:“付先生在当地可是有口皆碑的大善人,不知苏兄听从何人诬陷,竟然要杀掉付先生。苏兄聪明人,不要上了别人的当。”
苏册心想,念远说他为了五百里银子连杀十二个无辜百姓,念远定然不会对我说谎,看付金秋堂屋内暗布机关,此人心狠手辣,定然不是好人。可是他若是好人,我答应了念远……我杀是不杀?
唐其势又道:“此事先不提了,目前有一件事情,想请苏兄委屈一下。”
苏册道:“请讲!”
唐其势道:“现下皇上登基未久,天下未定,如今皇宫内正好缺少一个侍卫头领。皇上的意思是要找一个在官府当过差的人,并且还要武艺高强,想来想去,此事只有苏兄可以胜任。苏兄意下如何?”
苏册想,要是可以进入皇宫,倒是可以趁机营救念远。点点头答应了。
唐其势没料到他竟然如此爽快,以为他终究是贪恋富贵。哈哈一笑,叫下人给大伙斟酒,众人一饮而尽。
回到寓所,苏册问起吴嫣澜的处境,吴书延笑笑,说在丞相府。苏册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又问他见没见过付金秋,吴书延只是隐隐听说他受到唐其势派遣,到什么地方执行军务去了,目前不在大都。
苏册暗道,这贼子溜得好快,等救出念远,一定要杀了他。一抬头见允儿似乎闷闷不乐,于是将念远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允儿听完,慵懒地看向别处,似乎满腹心事。
第二日,吴书延带着他进了皇宫。一个总管模样的武官领着他走到一处房屋,给他发了一身衣服,一把佩刀,让他带领十三名侍卫在玉德殿巡逻。
苏册也不在意官大官小,只是想找机会救出念远,他拿出吴书延送与他的钱钞,也不管多少,一股脑儿都给了十几名侍卫,不到半天功夫,那些侍卫都对他言听计从,俨然熟识的老部将一般。
苏册从他们口中探听出许多大内机密,包括宫女在哪里,皇后在那里,她们的起居饮食等等都详详细细,连道路都摸的清清楚楚。可惜他职责所在,只能沿着玉德殿巡逻,不许越界,要不然苏册早跑到后宫了。
咚咚……
一阵宏厚的钟鼓声一先一后传来,它告诉人们,夜深了,宵禁的时刻来临,除非是有紧急事务,或出去请大夫,所有人一律不准外出。违者立即逮捕监禁。
这已经是第三次击钟传鼓声传来,念远怔怔发呆,这悠悠不绝的钟鼓声也填补不了心里的空白。
知道苏册真实身份的那一刻,她就万念俱灰。当初的“小和尚”变成了一个魁梧的男子,还是自己心目中那个顽皮可爱的“他”吗?一别数十载,日日总思量。
苏册离开寺院,她满心欢喜,因为他没有做了和尚,可以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可以生儿育女,她为他高兴,尽管哭过多次,但是终究还是欢乐多于悲哀。
苏册走后没多久,掌门师伯就亲自找来,要她们一同回恒山。于是卧云庵几个女尼收拾好行囊,扔下她们朝拜了很久的卧云庵,同赴恒山。
恒山离“小和尚”住的地方远不远,她每次问师父,师父都是以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她。终于有一天,师父决定让她还俗。说是还俗,其实也很简单,因为当时念远年龄小,并未剃度,这样就容易多了。等头发长得飘飘如柳梢时,她已经是一名恒山派俗家弟子。掌门师伯对她的还俗也没表示多大的吃惊,只是当着她师父的面说“蓄起烦恼丝,莫堕红尘中,师妹,你终究还是让念远走上这一条凄苦的道路”,师父却是有些高兴,对师伯说“人这一生,是需要经历很多的,我不想剥夺她取舍的权利。”她并不明白两位尊长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心花怒放,仿佛一朵囚禁在盒子里的花朵,突然见到了阳光,啪的一声就绽放出最美丽的色彩。
从此以后,她不但可以跟“小和尚”一样,能够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还觉得天地一下子广阔许多。
从她还俗的那一刻起,师父就开始教他武功。师父认真的教,她努力地学,几年时间已经掌握了衡山剑法的奥妙。所差的只剩下功力火候而已。
这次掌门师伯受朝廷之邀,她本想去,可师伯不同意,她只好在师伯动身后悄悄溜下山,一人一剑直向大都而来。
半路上她凑巧救了上了贼船的吴书延,又遇到付金秋因为五百两银子杀了十几个无辜百姓,她赶去救援时,付金秋正吩咐手下把尸体往河里仍,她怒气填胸,挥剑杀去,奈何付金秋狡猾无比,又人多势众,给他趁机逃脱了。后来打听到他开了间客栈,这才找上门去。半夜正要动手时却被掌门师伯阻拦,却阴差阳错遇到了苏册。
那时还不知道苏册的真实身份,等两个人谈好条件,她突然发觉这个人怎么这么熟悉,一问之下她大吃一惊,原来面前这个男子就在自己思念不已的“小和尚”,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小和尚”已有了意中人,而他可以为了她的意中人不顾性命。这一刹那间,不止后悔,难过,心痛,还有一种被抽空的感觉。
幸好允儿被看护时总是头朝向墙壁,对任何人不看一眼,伺候她的几个侍女只是觉得她貌美若花,说道具体容颜,却是无法描述,再加上念远也是肤若凝脂,端庄秀丽,两个人偷偷交换角色,对于她们来说犹似未知。
第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侍女送来饭菜。允儿是因为不愿意进宫拒绝进食,念远是因为心上人另结新欢而悲痛欲绝,这种微妙的情形做侍女的哪里能体会得了。她们见“她”一如往日毫无食欲,劝了一刻,垂手走了。不一会,吴书延命令整装起行,她用一块锦缎披在头上,装作惧怕寒冷的样子,郁郁上了马车。
路上颠簸几日,到达宫内,念远听得一些下人窃窃私语,说什么新皇登基,大业未定,无暇顾及这些宫女,让她们先在后宫等候发落。后来又传来消息说是大都这个皇帝准备把她们当作礼物送给上都的那个皇帝云云。她无暇去理会突然之间怎么同时出现两个皇帝,只是沉浸在悔恨当中。
念远对苏册怨恨交加,心里赌气,心想送的越远越好,我最好远远的离开他,一辈子不要见到她。她本来留书给苏册,是希望他能像救允儿一般不惜生命救自己一次。她在心底说着:只有他能来救我,我就是为他死了也甘心。这时却突然想走得远远,再也不要回来,师伯说的没错,蓄起头发就是蓄起了烦恼。我走得远远的,你们两个好去吧!她咬着牙,恨恨地想着,也浑然忘却了逃走。
以她的身手要想逃出去也非难事,如今听了宫里一番言论,她越发不愿意离宫,一来她希望苏册能来救她;二来自己已经救了允儿,就不能后悔,等跟随他们到了上都再寻机脱身也不迟。
她不能走,她要看看苏册肯不肯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救她。
钟鼓声渐渐融入夜色中,她的心也如这虚无的声音一般,缥缈而空虚。
“小和尚,我们有区别吗?”
“有呀!你是尼姑,我是和尚。”
“啊哈!你终于肯说自己是小和尚了。”
“哼哼!我这个和尚是假的。”
……
两行泪水从腮边流下,像身边燃烧的红烛。难道一入红尘,人们都是在泪水中憔悴死亡吗?
突然一个黑影掠进后宫,稍一迟疑,径向念远这边而来。
念远看得真切,不由轻轻叫了声:“小苏苏!”
来人正是苏册。
苏册一进后宫就发觉情形不妙,四周阴气森森,一股逼人的杀气浑厚浓烈。
这里一定潜伏着高手,而且非一般的高手。
果然,一个胖大的僧人从花园中一跃而出,他头顶青光锃亮,颌下一片络腮胡子,眼窝深陷,竟然是一个喇嘛。
他注视着苏册,见他黑巾蒙面,一柄宝剑斜插背后,身子凝如泰山,不由心里一动。
“看阁下并非等闲之辈,为何深夜闯入后宫?”
苏册冷笑道:“你一个僧人为不是也闯入后宫吗?”
“哈哈哈!”喇嘛笑道:“贫僧奉皇命在此守护后宫,还从未见过如此狂妄之徒,你是明宗派来的?”
“明宗是谁?”苏册反问。
喇嘛道:“既然不是明宗的人,老衲先超度了你再说!”
说话间,几十个侍卫已经把苏册团团围住。
苏册看了看周遭情况,大叫不妙,喇嘛一人已是难缠,再加上这些侍卫碍手碍脚,看来今日凶多吉少。他很快镇摄心神,身子凌空越过众侍卫,一剑朝喇嘛刺去。
这一剑凝聚深厚内力,剑影如花,去势如电,片刻之见连连刺出一十三剑。
喇嘛袍袖一拂,一股强烈的罡气笼罩周身。
苏册这一十三剑犹如刺在钢铁之上,一股雄浑的力道震动剑身,那剑竟然弯曲起来。这多亏是一柄好剑,若是普通长剑只怕当场就要折断。
那喇嘛赞道:“真是好剑,剑法也不错,年轻人能有这般身手,在江湖上只怕也数一数二了。”
苏册突然回身握住剑尖,在剑身弯曲的间不容发之际,将内力贯注,剑身一弹,一道亮丽的光华激射而出。
喇嘛惊道:“剑罡!”
念远在屋内暗暗着急,她知道那喇嘛是皇帝的护国法师,如今国难之时,专门负责后宫的安危。听太监们说,这国师不但通晓几国语言,而且功夫更是无人能敌。苏册遇上他真是麻烦了。她真想冲出去帮助苏册,可是心里对他仍然还有恨意,虽然他来救自己,但谁知道他肯不肯为自己舍命。是不是虚晃一下子就要撤人。还是看看情形再说吧。
其实她心里知道,苏册能来救她,说明在他的心里是有地位的,他没有忘记自己,她也知道苏册既然来了,就会豁出性命的救她,可是他想看到事实,只有看到事实才能够让她信服。然而那个事实不能让苏册有丝毫的闪失,不然她一辈子不会心安。
从窗棂看出去,苏册以凌厉的攻势暂时抵挡住了国师雄浑的掌力,可是这种情形不会持续多久,苏册的内力是不如国师的,她清楚目前的状况。如果五十招后,苏册不能取胜,那么等到那时他内力就会衰退,而这一刻就是国师进攻最好时机。
高手对决,取胜就在于对于时机的把握,这样的机会国师是不会错过的。
众侍卫眼睁睁瞧着两人打斗,无论如何插不上手,只是看着他们一个急如雄鹰,一个稳如山岳,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花缭乱。
那喇嘛名叫尼玛次仁,乃是西域高僧,其实文宗崇信藏传佛教,对他礼敬有加,授予帝师称号。让他统领天下教派,权利之盛,连少林派玄圆大师“正派之盟”的身份都是望尘莫及。他此次前来还未遇到过敌手,更加骄横跋扈,目中无人。如今遇到这样一个年轻的剑客,这样凌厉的剑法,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数招之后,他已不敢小看中原武林无人。在苏册一轮快剑急功之下,若非自己功力深厚,只怕已然败在这年轻人的剑下。当下不敢大意,袍袖急拂间,一道道丰沛的内力从掌心源源击出,正是他威震西域的“金玉败絮掌”。
“金玉败絮掌”极为刚猛雄浑,取名之意就是说中了此掌,身上毫无痕迹,而内脏已然腐烂不堪。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只是练此功者需有深厚的内力,每一招每一式发出,无不蕴含雄浑的内劲。当年一位番僧练习此功,与人对敌时竟因内力枯竭而死。数百年间,西域“败絮掌”高手寥若晨星,也只有尼玛次仁独擅此功,能够登峰造极。
两人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内力提至十成,每攻出一招都经过深思熟虑,谁也不敢贸然出招,此时一个大意就会给敌手创造一个绝好的进攻机会,那时要想挽回败局可就难上加难了。
几十招一过,苏册已觉有些吃力,手中长剑再也没有刚才挥洒自如;而尼玛次仁越战越强,每一掌拍出都带着呼呼的风声,刚烈激荡。
其实这正好是他内力发挥到极限的时刻。“金玉败絮掌”就是一掌比一掌强,越到后来掌力越如排山倒海,雄浑浩荡。然而此时也是最耗费内力的时刻,时间一久,若不能胜敌就要被敌人活活耗死。
突然之间,左边宫殿着了大火,映得天际一片通红。原来念远见苏册危机,偷偷放了一把火。等到火光冲天而起,她早已跑回房里。
尼玛次仁一掌拍中苏册肩头,大喝一声:“抓了起来!”身子急急扑向着火处。
他满以为一掌可将苏册击倒,失去抵抗能力,哪知道还没等侍卫动手,剑光一闪,众侍卫手里的刀枪早已落了一地。跟着一个女子轻轻说道:“快走!”
苏册听出是念远,回头看时,只见火焰弥漫,热气冲天,那里能看到念远的身影。他冲过浓烟,直朝念远房间奔来。
念远又轻轻道:“你快走,我没事!”
苏册急道:“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念远幽幽道:“我想走自然走了,谁也管不住,你快走吧!”
两人隔着门窗说话,片刻之间,侍卫又重重围了上来。
一个侍卫大叫道:“小心刺客伤了宫女们,大伙快上!”
苏册觑准他眉心,一剑刺去。这一剑犹若星云暗布,那侍卫不及格挡,剑到他眉心时,轻轻一拍,他登时晕了过去。苏册借力,身子跃起,窜到大殿上,几个起落,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注1:公元1328年,泰定帝病死于上都,镇守大都的燕铁木儿发动政变,扶值图帖睦尔在大名殿即位,是为文宗。同年八月,上都方面以辽王脱脱,左丞相到刺杀留守,调集兵力包围大都,燕铁木儿采用灵活机动的战术,集中优势兵力消灭了各路军队。这次战斗以大都方面获胜。1329年正月,从阿尔泰山赶来的周王和世琜不甘失败,在漠北和林之北宣布即位,是为明宗。
文宗的即位诏书中有一条很耐人寻味:“朕以菲德,宜俟大兄,固让再三。宗戚、将相,百僚、耆老,以为神器不可以久虚,天下不可以无主,周王辽隔朔漠,民庶遑遑,已及三月,诚恳迫切。朕故从其请,谨俟大兄之至,以遂朕固让之心……”意思就是说我无德无能,之所以暂时登上皇位,只是因为群臣恳切推戴,说是神器不可久虚,天下不可无主,又皇兄远在朔漠,我只好即位以安定天下,等待皇兄的到来。皇帝你都做了,却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未免有点做了婊子立牌坊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