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丝,淅淅沥沥的在空中浅吟低唱,时而断成线,时而流成行,带着春的盎然,将燕国的都城邺津染成了一片苍茫。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烟雨三月,万物复苏,阴霾的天气并没有阻挡住人们出游的热情,或许是在经历了冬的蛰伏之后,人们更愿意在细雨中去体会春的清凉与生机。
邺津的街头,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各种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偶有妙龄女子手持油伞,带着如花的笑靥擦肩而过,那种惊鸿一瞥的惊艳,更是成了这春雨中一道道靓丽的风景。
邺津西市的一座楼牌前,此刻人头攒动,比肩继踵。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的盯着悬垂于牌楼上的一副金榜,眼睛一眨不眨的在上面仔细搜寻着。
今天,是一年一次的殿试放榜日。
“我中了,我中了!”
一个头戴方巾,身穿学子服的少年忽然手舞足蹈的大喊起来,一边喊一边朝人群外奔去,清秀的脸上满是兴奋与疯狂,就连头上的方巾坠地也是浑然未觉。
一道道的目光尽皆汇聚于此人离去的背影,有羡慕,有妒忌,也有不甘,人性的复杂在这一刻尽显无遗。
在这喧嚣的人群里,一个瘦弱的书生也如他人一样,正全神贯注的盯着前方的皇榜,一边皱着眉头仔细搜寻,一边嘴唇蠕动,念念有声。
“第三十二名,进士,幽隆王子清;第三十三名,进士,潭州方文轩······第五十名,同进士,益和古博涛······”
随着名次的流逝,书生的眉头越皱越紧,焦虑之色在其眼中越来越盛。
终于,当皇榜末尾的一个名字随着他的喃喃自语被吐出时,书生整个人犹如失去了灵魂一般,顿时呆在了原地。
干裂的嘴唇紧紧的抿起,喉头耸动,吞下唾液的同时,无尽的苦涩与辛酸将他的嘴巴浸染成了一片麻木。
“呵呵,又没中么?”
一丝嘲笑挂上嘴角,慕雪寒挺着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踉跄转身,带着无尽的落寞走出了人群。
五岁入学,八岁乡试,十岁会试,十三岁初次殿试,到今年,他已经是第五次参加殿试了。
曾经,他是四邻周边远近驰名的“神童”,是教习同伴眼中十年难遇的“奇才”,光芒万丈的他,一直是抚养他长大的史婆婆心中永远的骄傲。
可是如今,这份骄傲已然成了他心里永远的痛,永远的耻辱。
就在去年冬天,陪伴了他十八年的史婆婆,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永远的闭上了眼睛,临了之际,老人口里一直念叨的,就是希望他能金榜题名。
过完春节,慕雪寒变卖了老人留给他的那座漏风漏雨的老屋,凑足了进京的盘费,带着史婆婆的执念,带着自己的不甘心,在左邻右舍的冷嘲热讽中,再次来到这座繁华的都城,再次踏进了殿试的考场。
这次,将是他最后一次殿试,过了今年,十八岁的他将再无机会参加殿试。
可现实却如此残酷,他依然落榜了,命运之神并没有因为他的不幸而给予他特殊的眷顾。
“雪寒这孩子,是我这十年来碰到的最聪慧的孩子,他日定能金榜题名,扬名天下!”私塾之时,教习顾先生摸着他的头仰天大笑,笑声中满是得意与开心。
“大牛你给我听好了,以后少跟这种人来往,什么神童奇才啊,我看都是假的,好吃懒做才是真的!”第三次殿试失败之后,对门的王大婶揪着自家孩子的耳朵,站在门口扯着嗓子阴阳怪气的大喊。
“小寒寒,阿婆要走了,以后记得照顾好自己,在阿婆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骄傲,阿婆相信,你一定可以金榜题名的!”大雪纷飞的夜晚,史婆婆抓着书生的手,断断续续的说道,浑浊的眼眸中满是不舍。
······
慕雪寒失魂落魄的走在街上,各种零碎的生活片段在他的脑海里纷至沓来。
穿过热闹喧嚣的街头,走过禁卫森严的城楼,他踉踉跄跄的一路向西,带着茫然,带着万念俱灰的心碎······
紫阳山,距邺津十里之遥,乃是远近闻名的名山。
山上有一古刹,名曰了空寺,传说有人在此了断尘缘,白日飞升,故而慕名前来之人络绎不绝。
烟雨霏霏,天地苍茫,刚刚泛绿的紫阳山在春雨的洗刷下,朦胧中流淌着一股别样的清新。
不知不觉间,慕雪寒来到了紫阳山下,黯然的眼神顺着盘旋的阶梯仰望山巅。
“紫阳山,了空寺?呵呵,看来天意如此,我慕雪寒也是该到了空之时了!”
苦笑一声,木然迈步,慕雪寒踏上石阶,眼神空洞的迎山而上。
一阶,两阶······台阶不断的倒退,慕雪寒的身影犹如寒风中的落叶一般,漫无目的的向前飘荡着。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迈步时,台阶消失了,一个古朴的亭子出现在了他的前方。
到山顶了!
亭子不大,只有丈许方圆,原本是为了游客观赏日升日暮而建,但在这样一个飘雨之日,很明显没有人会来此处游玩。
慕雪寒脸色灰白,带着一股求死之志,静静的来到亭子的边缘。
风声蓦然强劲了许多,细雨携着冰冷无情的打在他的脸上,让他原本麻木的神情出现了一丝清明。
此刻,这天地间,除了这亭子,便只有他一人孤立此处。
热泪滚滚而下,面对这坦荡浩茫的天地,他终于将内心的痛楚彻底释放了出来。
颤抖的右手摸入怀中,一块古玉赫然在他掌间出现。
古玉晶莹剔透,正面是一团玄奥的花纹,纹理清晰细腻,背面是三个殷红如血的篆体小字,正是他的名字:慕雪寒。
据史婆婆讲,此物乃是当年捡到他时他襁褓里的唯一物件,古玉上的字迹,也是教习先生在查阅古籍之后才辨认出的,这是一种早已绝迹的文字,当世已然没有人会使用了。
轻轻捻动着古玉,慕雪寒惨笑着,喃喃自语:“原来,自始至终,我都是一个人,天地君亲师,读了这么久的圣贤书,直至此刻,我竟然连自己的双亲都不知道,或许我的存在,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笑声越来越大,泪水越流越多,慕雪寒的心神,已然崩溃!
左手在肩上一抓,斜背在身后的琴匣被他一把扯了下来,放在了身前。
打开琴匣,一张墨色的长琴出现在了他的眼帘中,乌黑的琴身上斑驳遍布,那是油漆脱落之后留下的痕迹。
细长的手指划过琴弦,铮铮弦音荡起,慕雪寒的眼眸中,渐渐浮起了一丝温柔。
这张琴是他十岁那年,一个与他同龄的小女孩所赠,这个小女孩,是当时在他们镇演出的一个江湖戏班的班主之女。
从那以后,他便有了一个形影不离的伙伴,一个不管他辉煌与落魄,都对他不离不弃的伙伴。
他不会弹琴,也没钱请琴师学琴,但对于琴弦上的各种调调,他却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熟悉。高音时的激昂,低音时的深沉,滑音时的婉约······一个个不同的音符,在他眼里就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一个可以和他同享快乐,共担荣辱的挚友······
双手轻轻的放在琴上,慕雪寒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铮!”
琴声悠悠响起,带着一股碎灭之意,顺着山风在细雨里缓缓飘荡。
慕雪寒的脑海里,自懂事起到现在,所有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此刻尽皆呈现。
获誉神童时的开心,会试夺魁时的豪情,殿试不中时的灰心,生活贫困时的艰辛······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所有的生活体验与情绪,都随着琴音在他指间缓缓流淌。
与此同时,一声沙哑的吟唱蓦然响起。
“身世迷离之茫然兮,飞雪夜降于集。相依为命之不易兮,温情浓胜亲嫡。为功名苦读万卷兮,幼学年获神童誉。品冷暖世态炎凉兮,冷雨夜抚琴抒胸意。天道不公之无奈兮,心神碎意决离······”
十指眼花缭乱的拨动着琴弦,琴音越来越急促,歌声越来越苍凉,慕雪寒用尽所有的心力,用生命弹奏着属于自己的乐章。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指尖流淌而出时,慕雪寒的歌声戛然而止,紧闭的双眸蓦然睁了开来。
站起身来,抱起面前的长琴,慕雪寒带着一脸的决绝,一跃而起,从亭子边的山崖上跳了下去。
山风呼啸,曲停,歌罢,人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