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潘县。
一盏烛台撑起昏暗石楼内的光明,凉席上那具蜡化的尸首正逐渐恢复正常体态,这让保持盘膝打禅姿势的桑吉喇嘛凑前了几分,伸手放在尸首本来易裂的皮肤上按了按,肤质恢复了粗糙和弹性,老僧人吁出一口气,心中重担终于放下,念叨好歹没让穷凶命脉延承下去,否则所有扎西家与这位汪剑仙有沾亲带故的人都将不得好死。
龙门山的老牛鼻子,贫僧欠下的无量功德,唯以身作则,济世来还。
“现在可以拉去葬了?看看是喂老鹰还是喂鱼?啊,这小子是汉人,应该施行土葬。”
这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桑吉喇嘛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也不回头去看那人,只是保持着姿势回复道:“已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说起话来仍是疯里疯气,依贫僧看,花花世界逍遥神游才合适你的性子,雄霸天下嘛,倒与你有径庭之差。”
“唔,老夫掰着手指数了一数,而今世上能如此与老夫说上此话的,也仅剩英冠你一人了。”
桑吉喇嘛仍没有动作,咧嘴笑道:“英冠愧不敢当,浪得虚名罢了。只怕这世间仅剩的那位能说你不济的人,今日也要遭受手刃了?”
“哈哈,不急不急,要杀你也不劳废话了,今天只是过来看看,叙叙旧。”
曾经在扎西强木的强调下,这栋石楼被加持了一道佛门禁制,除非桑吉喇嘛亲自解除,否则其他人根本只能望而却步,不过自身修为强于这道禁制的人,打破禁制也能随意出入,只是连禁制被打碎的声响都没发出,就能出现在石楼内的,桑吉喇嘛暗忖这普天之下也唯独当下此人了。
遂调头朝身后那人看去,一看之下,一种白云苍狗的感觉由心而生,面前那老人身着红色大袍,袍上一条五爪金龙盘亘于祥云当中,龙生四肢五爪,半脸祥瑞半脸狰狞,龙须似青云直下倒垂天间,龙眼似明珠之上点睛日月,裹满双层鳞甲的龙身在波澜祥云中时隐时现,金鬃似火,背鳍似水,五爪似雷电,劲尾似苍木,是一条坐镇天下之中的黄龙。
老人面相生得骨瘦嶙峋,脸上轮廓尽数为突兀的额角衬托,最为脱颖而出的,则是老人那双内镶银河的双眼,眼瞳中有星云漩涡旋转,看去更像是奇珍宝石嵌于眼眶之中。此乃天人面相,相传天竺佛教中的湿婆口里装着整片宇宙,而这位老人的双眼眼瞳之中也有这种罕见迹象,古佛教文献中曾有记载,额角突兀似冲天犄角,双眼镶嵌旋转星云,此乃佛门六道轮回当中的天人特征。
天相之人为人中极致,或是九五至尊,或是羽化仙人。看来这老头于江湖独占鳌头数十年,在晚年终于决定两者都要占据,是为羽化登仙的九五至尊。
一身庶民装扮的桑吉喇嘛在这雍容华贵的老人面前,倒真像个凡人般普通,之前那种常挂于脸的慈悲感早已烟消云散,在那股无形散发出来的天人气场中,老僧只觉得有黑云压顶的紧迫感,伸手摆弄了一下头顶的瓜皮帽,向面前老人笑道:“叙旧?老和尚这里有什么旧,值得剑帝前来一叙?还是说,你打算用大风水再给汪清泉补上一记穷凶星?”
来者正是陈天霄!
龙袍老人似笑非笑的站在门帘前,眼光投印在桑吉喇嘛微微颤抖的脸皮上,问道:“是又如何?”
桑吉喇嘛的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这已是极限,回复道:“唯以性命捍守。”
陈天霄居高临下俯视着桑吉喇嘛,桑吉喇嘛不惧艰险逆势仰望着陈天霄。
“哈哈哈哈哈。”忽的,陈天霄一改冷酷模样,畅快大笑,然后抬手掀起了门帘,对桑吉喇嘛笑道:“走吧王灿,与老夫随意走走。”
桑吉喇嘛顿时如释重负,不过仍是不敢掉以轻心,抽身站起,摊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陈天霄卷起门帘率先踏出,桑吉喇嘛紧随其后。
两人来到长街上,因为是军屯场所的缘故,卫所的长街上并没有设置店铺,大都是当初明军废弃不用的寝居地,在扎西强木往黑水县一行期间,桑吉喇嘛联合起扎西家众男丁拆掉了卫所北边的楼群,改为用于集群饲养牛羊的围栏。
偌大的卫所城池中,牛羊粪便的气味四处溢散,这对与牛羊等家畜相处惯了的游牧民族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不过对于山中清修的陈天霄来说,就有些惹人嫌了,自从踏出石楼以后,先前那股气场似乎被门帘过滤了一般,而今如果没有那套龙袍来点缀,剑帝的举动就偏向接地气的一面了,捏着鼻子对桑吉喇嘛以抱怨的口吻说道:“你们不知道在牛棚外面种些桂花吗?真他娘的臭。”
自从这两人走出石楼以后,方才石楼内的格局骤然一变,本来强势得让人难以喘气的陈天霄变得普通化了,本来弱势得让人冷眼相对的桑吉喇嘛却挺直了身板,似乎当年那个以不烂之舌挫败万岁剑帝的英冠又回来了。
没走出几步,迎面来了一群巡逻队伍,一行有二,一列八人,他们佩戴整齐,腰间悬挂双刀,每柄刀均是三十斤重的拖地斩马刀,经过多吉佩云的严苛训练,扎西家有两百人成为了头人的亲兵,他们的装备在整个扎西家,乃至整个松潘卫是最先进的,每人要经历严格的体格选拔,精益求精以后便被带入雪山里拉练,每人都在合计六十斤的双刀的负重下攀登高达四千米的雪山。
其中野外求生和战场对垒是他们的生涯课程,曾跟随扎西家征战三大族,立下赫赫战功,是桑吉喇嘛为了对付央金家的剑奴窝而专门设立的。
在扎西家,他们有一个声名远播威震松潘的称谓,那就是‘黑水刀’。
不过说到黑水刀的装备先进,不仅是他们配备的斩马刀是用重铜打造,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两百黑水刀人手配有一件在松潘卫境内最为先进的火器————竹铳。
因为冶炼技术与明廷相比太过落后,扎西家制造不出能耐高温和连续使用的铜铳,竹铳虽说是一次性火器,不过这在长达数十年的四大家角逐中,早已成为了扎西家立竿见影的一种标志。
看着面前这群扎西家引以为傲的黑水刀成员,陈天霄脸上带着调侃神色,问一旁的桑吉喇嘛:“这就是你为了针对剑奴窝打造出来的黑水刀?”
桑吉喇嘛没有发话,倒是这十六名黑水刀先将陈天霄认了出来,遥想红原突围战,就是面前这个身着龙袍的老人身架血云而来,呵气间就斩杀了近三十位拥有三流实力的扎西家门客。
十六名黑水刀如临大敌,各个摆出临阵的姿态,被桑吉喇嘛摆了摆手,他们才识趣的快速离去,看样子,似乎急着去疏散族人撤离卫所了。
“你瞧瞧,你一来,咱们又得搬家了。”看着街道上瞬间不留一人身影,桑吉喇嘛摇头叹息道。
陈天霄畅快大笑:“说了只是来叙旧,要杀人的话,在城外的时候就可以一剑将此地夷为平地,把自己锁在黑屋子里二十年,难得在有生之年还能出关,既然出来了,就该把余生安享一番,杀人杀得再多又如何?又不是年轻那会儿了。”
桑吉喇嘛瞥眼朝陈天霄,似乎觉得能说出这种话的应该是汪清泉,应该是四季财,就不应该是他陈天霄,索性没有搭话进去,只是选择保持沉默。
“别不信。”陈天霄只道出三个字,简单明了。
桑吉喇嘛苦笑,两人顺着长街一路来到了演武场,在老和尚看来,只要再拖延一会儿就能让所有族人撤出卫所,那时再与面前这位年少便被誉为笑面虎的老头说说实在话题,所以他捡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突然笑道:“其实多年下来,偶尔回味一番过去的江湖,觉着流年往去六十载,唯独鄱阳湖一战最让人挂记。”
听到桑吉喇嘛提起了江西鄱阳湖,陈天霄忽然一怔,随即笑意攀附上来,难得的点头附和,道:“那年,父皇率军六十万,与朱元璋二十万水师决战鄱阳湖,我一直在想,如果父皇身边也有徐达,常遇春,傅友德之辈,那而今天下当姓不得朱,该姓陈才是。”
“奈何,奈何。”桑吉喇嘛苦涩一笑:“还记得先帝唤来天界神龙盘于背间?龙遇水则无敌,陈家先祖仅输在气数上。”
被谈及家族兴衰,陈天霄并没有动怒,耄耋之年,多少事迹也早已看开了,还记得那时自己负伤落水,张定边大将军无暇顾及,最终险些被溺死,那时,便是自己人生的启程点。
桑吉喇嘛沉默了,似乎在等陈天霄发火,不过后者的气量似乎超出了前者的认识,隔了一会儿,只问:“知道我为什么要用穷凶星斩我那徒孙吗?
“移花接木。”桑吉喇嘛说道:“你斩的是朱家的气数。”
陈天霄点头:“三十年前,蜀秀才上贡嘎山,教了我最喜欢的徒孙一套心法,自此我那单纯徒孙便由道转儒,真他娘的可憎,儒家超凡入圣之道,启发世人超脱肉身飞升成圣,说什么忠孝仁义理智信,都他娘的愚民之举,偏偏我那徒孙少不更事,被蜀秀才误入歧途,最后还要拔剑砍我?要我看呐,还是你那套‘以欲修身,欲齐大天两道’最为靠谱,这也是我不杀你那徒弟的原因,总觉着可惜了。”
“不敢为天下先就是真谛了?见你习道八十载,倒头来不也没有奔着‘无为’的目的去?道教的养精,蓄锐,周天,心斋自成,佛教的参禅,涅槃,大圆满,说到底不都是一个欲字诠释?真将欲望炼化如烟,真让天下太平了?江湖尔来千余年,道教四派,除了张道陵、吕洞宾、王重阳之辈,谁人又是真的白日飞升了?”桑吉喇嘛笑了笑,笑得戏谑意味十足。
陈天霄怔了怔,迟缓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把那句‘如今天下道廷,飞升之人当看我陈天霄’的豪放词句说将出来,因为在他心里非常明白,英武榜第一,并不是真正的第一,英武榜只是朱友堉捏造出来的一张杀人名单,它的初衷只是为了捍卫大明疆土,而这些上榜的人,都是可能会危及到朱明天下的不稳定因素,那些真正的高人,真正的与世无争的高人,从来没在世间露过面。
不过在桑吉喇嘛心里非常明白,陈天霄是当之无愧的川中第一,此人二十六岁通悟大玉真经,相比白雅君虽说要晚上五年,可他在二十六岁的同年便通悟了另外一本道门经典,那就是正一道的《老子想尔注》。
《老子想尔注》是正一道鼻祖张道陵为《道德经》所著的译本,算得上是半部《道德经》,陈天霄在二十六岁的时候便将两部道门经典通悟,也就在全天下道廷人物将目光转移到他身上,公认他将成为第二个王重阳时,第三年,他二十九岁时奇迹的通悟了《黄庭经》,后在三十五岁时将仅存的一部道门经典《开天门科》通悟。
正一道,全真教,茅山派,闾山派。天下道教四大派,仙、谷、灵、巫四大气韵尽数为他掌控,那年,他仅三十五岁。道教祖庭龙虎山邀请他入山担任掌教一职,想借他升仙之时的天地异象升华龙虎山正一道的气数,拒绝以后,他投身于蜀山盟的贡嘎山当中,开始参悟剑道。
后在四十四岁时,被列入前川西剑客当中,与天骄剑仙朱椿和万钧少祖李漫之齐名,自诩万岁剑帝,冒天下之大不韪。
那时有天霄掌风水,漫之御万钧,秀才借天剑的江湖段子,即便在而今焕然一新的江湖中仍是流芳依然,不过岁月如梭,光阴流转间,川西三剑客已不见其二,其荣耀宝座也为后起之秀七星仙女陈雅涵和受蜀秀才衣钵传承的汪清泉顶替。
江湖物是人非,这种萧索是后世之人无法理解的,桑吉喇嘛深处这种萧索之内,陈天霄同样,曾经仗剑走天涯的梦想与而今的伶仃老人一相呼应,剩下的,就只是那沉淀于脑海当中的回忆了。
所以他王灿算是陈天霄的江湖故人,即便两人身处的阵营有径庭差别,但家族纷争归根于家族纷争,把此事牵扯进他们心里的江湖,那自然还欠了许远。
年少时,江湖是儿女情长天涯海角,一壶好酒一柄铁剑,天南地北任遨游。
年青时,江湖的寓意才深入人心,比江流湍急,比湖泊幽深,此乃江湖实意。
年壮时,江湖是长满果实的荆棘坡,退出来留有遗憾,再深入遍体鳞伤。
年迈时,江湖本身就成为了一壶陈年佳酿,笑看后来居上的小辈,笑说江湖恩怨江湖了,笑谈一辈不如一辈人,兴起了点拨几句,听进去了受益匪浅,听不进去便当自己年轻时去看待,一笑置之,然后温煮佳酿,与一道浪迹江湖的故人酌上一壶,酸甜苦辣尽在盅里。
王灿是个喜欢这种感觉的过来人,陈天霄也不例外,当两人放下内心中各自阵营以后,壁垒瓦解,防线消散,只是谈当年,然后一笑泯之。
“而今江湖弄潮儿,还看新贵啊。”陈天霄露出了老态龙钟的疲惫感,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般,他不提那铁木匣里的剑柄,也不提手刃汪清泉,更不会说红原突围战死伤了多少扎西族人。
桑吉喇嘛不提白雅君受俘,不提掩藏于心、接下来要对付央金家的谋略,更不会提红原突围战死伤了多少央金族人,只是一笑,道:“听闻你帐中新添高徒,若有机会,当要让强木与之切磋切磋。”
陈天霄哈哈大笑,向前踏出数步,背对着桑吉喇嘛,道:“我老了,他们的事,他们自己解决吧。”迟疑了片刻,仰望长空,笑道:“走了!”
说走便走,袖袍一洒,风里来风里去,看着陈天霄略显佝偻的背影,桑吉喇嘛苦涩一笑:“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