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用扎西强木满腹的墨水来勾勒郫县,那一定是这样的:仙人乘逆舟往西南,入鹃城而忘桃花源。
在古蜀记忆当中,先有蚕丛教化古蜀先民养蚕织衣,再有鱼凫兴起渔业,后有杜宇天上来,教会人们如何犁耕农田,并凿开玉垒山,让千古泽国变为万顷佳田,在杜宇的带领下,古蜀先民日愈富足,并在而今的郫县开国,是为古蜀国。
郫县东临CD府,西与都江堰毗邻,北上可去松潘卫,南下则是嘉定州。因古蜀开国皇帝杜宇死后羽化为杜鹃,故而郫县又有鹃城一称。
而在杜宇羽化杜鹃归隐西山以后,在禅让制度下,让当朝的丞相——鳖灵,成为了古蜀国的第二位皇帝,设年号为‘开明’,开明皇朝传位十三代,最终为秦国所灭。
故至今生于四川的人都认识这两位杰出帝王,杜宇,后世称之为望帝,读过唐代诗人李商隐《锦瑟》的人都会记得其中一句耳熟能详的诗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此中的望帝,便是古蜀开国皇帝,杜宇。
鳖灵,因其治水有功,功追夏禹,后世被百姓们颂为丛帝。为了让后人谨记先帝一番社稷之心,古蜀先民在郫县以西建下恢宏的‘望丛祠’,其**奉着两位帝王的泥塑法相,直到明朝宣德年间,前去烧香祈愿的百姓仍是络绎不绝。
这不,才下山入世的亮蛋刚到郫县,就听闻得望丛祠是门庭若市,香火通明。本着一颗一较高低的心,他还是决意先往这望丛祠走上一遭,一来嘛,是那人多,容易打听小姑娘的下落。二来嘛,是为心里找平衡,如果望丛祠这三丈之地的香火可以比拟峨眉华藏寺的万年香,那他铁定要飞回去把那帮四处传扬佛法的苦行僧骂个屁滚尿流。
刚踏入望丛祠的大门时,不论怎么看,都是传统的道教风格,朱漆石墙,门洞九启,延绵三五里地,内容青山碧潭。
所谓是祠,其实更能说是院,只是院中有一祠堂。檐呈八角,铜铃悬挂,五十级阶梯上,是白玉护栏中的青石殿堂,殿堂当中,望帝杜宇和丛帝鳖灵的泥塑法相是并排而坐。
院坝内流窜的香客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多,但少不了吸引目光的贵妇和小妾,那绫罗玉缎裹在曼妙的身姿上,显得这周边的和风煦日、白鹭青天、碧波荷花;都失去了底蕴色彩。
不仅是那些个柔弱富贵女子,就连随行的丫鬟都是一副佳人面孔,让亮蛋掩面叹息,从小到大所熟络的万千佛经终于得到诠释,大根法师说得没错,佛家子弟的确要秉持着一颗博爱之心。
直到今天,瞧着了这些个花红柳绿,才知博爱真谛。
黄大福朝那些个绮罗粉黛抛媚眼,那些个姑娘也喜笑颜开,一个个是花枝乱颤,手扶胸坎掩嘴而笑,一双双桃花眸子弯成了漂亮的月牙儿,不过别以为她们与黄大福有着同样的恶趣味,在她们眼里,那个冲着自个儿眨巴眼儿的亮蛋,不过就是个十岁大小的可爱后生,除了觉着他呆呆傻傻以外,再无其他。
如果得知了眼前这位身披高贵袈裟的小和尚已有二十三岁年纪,这些个妇人和姑娘家只会颦眉骂上一句淫僧。
与窈窕美人眉目传情之后,黄大福还是得做正经事,他要去打听那个姑娘的下落。
十年前,那姑娘八岁年纪,和一个背着鳌头刀的江湖人上峨眉烧香,记得那年她还不怎么醒事,本是为母亲的怪病而来求佛祈愿,却在上山的路上被一群泼猴提起了顽皮脾性。
还记着那年自己已是这副皮囊,巧遇她时,她被那群猕猴抢光了要买回家给母亲吃的云英鸡蛋,一个人站在溪涧边也不哭不闹,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就盯着溪涧对岸,那里是猕猴们夺走鸡蛋最后逗留的地方,她以为那群可爱的猴子会把鸡蛋给她送回来。
一直等了好久,天也暗了,冬天的雨淅沥沥的来了,她终于决定要走。那时躲在大树后边的黄大福才敢露面,他知道,小姑娘和那位背刀的江湖人在人潮里走散了,云英鸡蛋也被泼猴们抢走了,只怕空手回去会被那位看上去很凶的叔叔责骂,所以才在这里等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等了一个下午,他瞧了她一个下午。
直到她要走时,十三岁的黄大福小跑出去,腆脸冲她笑着,牵起她的小手,冲着那山林大喊了一句:“把蛋还来!”
他以为猴子一定是怕和尚的;直到一颗鸡蛋从森林里投来,砸在了他光秃秃的额头上,他才知道,原来猴子不一定是怕和尚的,至少峨眉山的猴子谁都不怕。
小和尚扭头去看那木讷的小姑娘,小姑娘红着脸,手心里捏着汗水,看着那光秃秃的脑袋,夕阳下,她笑了,笑得很甜。
那是黄大福第一次想还俗。
那天,黄大福知道了三件事。
她叫王玉娇。
是鹃城人。
来为母亲求佛烧香,母亲得了‘岩病’,那是药王孙思邈在世都无法医治的病。
那天,黄大福不知道一件事,在和那背刀的叔叔重逢并下山后,小姑娘被打肿了脸蛋,而当时只是‘黄士海’的黄大福,回寺庙以后只是被罚抄经文。
而今我已从黄士海变成了黄天海,我下山了,来鹃城找你了。
那老头坐在茶铺外,两双手缩在袖子里,对黄大福说道:“你买碗茶,买枝香,我就给你说姓王那小姑娘的事。”
黄大福晃眼瞥了一眼茶铺,里面除了佯作打扫的小二以外别无他人,再看向那祠堂,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又摸了摸口袋,对老头说道:“老人家,我身上没有钱。要不这样,我怀里揣着一本《楞严经》,送给你,你把王家女娃娃的故事告诉我,她嫁人了吗?”说着,掏出了枯黄封面包裹的书籍,递将出去。
如果换成一位常年跑江湖并见多识广的人,见了这本《楞严经》必然会立马给黄大福跪下磕响头,这种佛门经典是多么可遇不可求,对修为有多么逆天的帮助,只有识货的人才知道。
不过显然,这位老头并不是这一路的人,瞄了黄大福手里的《楞严经》一眼,嗤之以鼻道:“不要不要,没钱就算了。”说完,闭上眼睛不再理会。
噗通一声,黄大福双膝跪地:“爷爷,我给你跪下了!”他说话的音腔里带着俏皮,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双就连峨眉方丈都未曾跪过的腿是那么不争气,居然让他的内心萌生出一种受到奇耻大辱的情绪。
他本以为下跪也可以被嬉皮笑脸同化,不过他错了,那种受到侮辱的感觉是由心而生的,因为他做了二十三年天才,做了七年首席大弟子,自负是不能被笑脸欺骗的。
“你这身袈裟不错,给我的话,我就告诉你,否则就别说了。”这是老头最后一句话。
“我说张老头,爷爷算是看不下去了,你活了六十来年,居然和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儿谈价钱!爷爷今天不干了!老子受够了!”这是茶铺里小二义愤填膺的话,他将扫帚狠狠往地上一摔,对黄大福说道:“小师傅,我和你讲!”
黄大福看着小二的眼睛,之后,两人选了一处较为干净的磐石坐了上去,小二把关于王家姑娘的前后都说了出来:“死了,她娘早些年得了怪病,死了以后,小姑娘为了给她娘买棺材。。。。。。哎!哎!小师傅你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看着小二的眼睛,黄大福扭头转来,笑了:“谢谢你。”说完,把那本《楞严经》递到小二手中,脱掉袈裟一并送给了他,然后朝着茶铺方向走去。
“这东西我不能收啊!小师傅!嘿!小师傅!”小二从磐石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五短身材的黄大福身后,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黄大福单臂发力,小二跌倒地上,爬将起来,惊愕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卖茶的老倌儿仍悠闲的躺在椅子上打发时间,突然横空飞来一脚将他胯下的木椅踢了个粉碎,老倌儿哎呦倒地,一个像模像样的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打算让来人好看,不料刚翻身起来,就被一脚踢飞了出去。
撞倒茶铺内陈设的桌椅,就连竹竿搭起的帷帐也一并垮塌了,老倌儿大口呕血,感觉阎王殿前转悠了一圈,忙匍匐求饶:“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一拳砸在老倌儿五指伸张的左手手背上,咔吧一声,整个左手都变成了肉泥,疼得老头翻滚连连,哭爹喊娘好不痛苦。
“说!她是怎么死的!?”
老倌儿这才知道打他的究竟是谁,再也不敢怠慢,哭道:“她娘得怪病死了!她为了给娘买棺材,把自己卖给鬼头刀当了童养媳!每天都被折磨,她活不下去了,十六岁的时候去县衙报官,被鬼头刀知道以后,碎尸万段,沉进了沱江河!”
“鬼头刀是州府通缉大盗,只因为是小姑娘父亲的挚友,一直客居在小姑娘家里,后来因为觊觎嫂子美色,害死了小姑娘的父亲,却不想那嫂子得了怪病,所以只有把目光转移到了神似嫂子的王小姑娘身上。后被小姑娘告上县衙以后,花了大笔钱财贿赂了县令,小姑娘也没能逃过这一劫。不过,不过,后来被蜀靖王殿下知道了这事儿,鬼头刀和县令都被斩立决了!”
当老倌儿抬头想再投以求饶眼神时,这才发现,那位手下留情的人已经不见了。
黄大福走在寒风瑟瑟的长街上,一路走进了鹃城当中,有漂亮姑娘擦肩而过,他只低头搓着眼泪,市井中有游窜的小贩,有摆设地摊的小商,也有铺面里闲散打呵欠的掌柜,没人注意到这位十岁小孩儿的啜泣。
直到那时,黄大福觉得再也没有顾虑了,什么峨眉派天才,什么八百弟子的执牛耳者,什么面子,都放下了。于是,他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心脾俱裂,哭得四下人们都好事看究竟,哭得鹃城这半隅之地再也不值得停驻。
一位乞丐向他递去布条,示意他擦擦眼泪,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直到一股凛冽寒风裹着沙尘吹扬过去,吹得所有人都拂袖远遁,大风落下,那十岁小和尚已经不见。
突然有人惊叫起,指着天空中那一抹远去的流云,大喊:“那小和尚踩着云飞走了!!”所有人噤若寒蝉。
平日里御云行遍峨眉三十峰,而今却不能得心应手,反而力不从心,黄大福驾云飞出四五里地,终于因为体力不支摔下云来,好在有佛教一流的修为底蕴做支撑,摔在河滩鹅卵石中,爬起身来,只是缺了半截门牙。
“你还没长大呀!”
这声音娇滴滴的,让才从石滩上坐起的黄大福鸡皮疙瘩遍布了全身,他立马站起身来,扭头朝那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张大了嘴,露出缺了半截的门牙。
那姑娘看着漏风的一副门牙,再看向泪水与灰尘混为一谈的稚嫩脸庞,嘻嘻笑了:“你看得见我?”
面前,她已经长大了,有破瓜芳龄的模样和玲珑身段,一件华贵的红绸衣裳裹住了春光,让她娇柔的在黄大福面前转了个圈,一时间三宫粉黛无颜色:“你看,我都长大了!这身衣裳好不好看?不晓得是谁烧给我穿的,嘿嘿。”
黄大福再也忍不住,眼泪一颗又一颗的往下落,捧住脸说不出一句话来,就这样哭着,哭着,直到一个毛栗子敲在光头上,然后一张柔软温热的手掌轻轻的抚摸在被敲打的脑门上,温暖的,不似幽冥。
“鬼门!”黄大福走向那俏皮可爱的姑娘,身高只能够着她的香肩,一张嫩白的手掌向她捕捉而去,口气平稳的一个起伏,呐喊道:“开!”
那一天,黄大福在鹃城沱江边强行开鬼门,将王玉娇拉扯出幽冥与凡尘的芥蒂,让她存在于红尘之中,往后,谁也别想欺负她,谁也别想!
“小和尚,一直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王玉娇的声音有粘人的磁性,让黄大福再也合不拢扬起的嘴角。
黄大福哈哈大笑,一把牵起她的手,冰冰的感觉,人鬼殊途?佛爷我偏不信!
“我叫相公!”
“相公?”
“嗯!娘子!”
那冰凉的手撒开了,又被小和尚牵住:“哈哈,我叫黄大福,在黄这方面有大福气!”
手又撒开了。。。。。。
又被牵住。
“小矮子!五短和尚!登徒子!”
“五短我承认!但绝对不是六短!”
手再次撒开。。。
“小矮子,喂!放手!你要带我去哪!?”她羞涩的笑了。
“带你去看草原!去看雪山!远离这里,再也不回来,去那松潘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