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宣德二年,四川松潘蛮夷暴乱,于黑水揭竿而起的三千六百号武装藏民兵分三路,以破军之势先攻占松潘卫所,扫除卫军一千九百人,霸占卫所军屯田地三百亩以做义军大后方粮仓。
这支由游牧藏民、佃户羌人、江湖草莽集结而起的势力崛起于川北,以废弃明军卫所‘松潘卫’为根据,由精通游骑的三百先锋骑兵南下攻占玉垒山,占领了秦国蜀郡守李冰及其子嗣的千古水利工程,都江堰,并借岷江流入都江堰一代的丰厚水生资源获得了极其有利的地理优势和粮食优势。
明宣宗朱瞻基下诏天下,聚天下群英共讨逆贼,蜀靖王受到指令,立马从千古五都之一的CD府调动兵力,就在蛮夷势力拉开战幕并攻下玉垒山的第二天,五千明军浩浩荡荡的开进川北,并以都江堰坐落之地——灌县为据点,对蛮夷逆党展开了反击。
岷江雾化,灯火风中,云来星辰散,月和涛声齐。
“子夜鸬鹚落篷船,涛流卷落两岸花。梦醒江风无后顾,千军万马齐怠发!”
深邃的黑,伸手不见五指,耳边是岷江经宝瓶口涌入飞沙堰的湍流声响,身旁是忙于搭建瞭望台的伐木动静,眼前,玉垒山临时筑建而起的青砖工事下,是火把延绵数里的恢宏通明。
扎西强木见过这个场景,这和半个月前义军攻打松潘卫所时一样,头人卓木丹一身黑鬃獒袍披在身上,眼窝中凶悍充斥野性的鹰眼眺望高墙上的卫军千总,那千总也生得魁梧,居高临下的气势并不亚于头人卓木丹,不过只在六弹指之间,这位号称统军一千九百号的千总大人就被羽箭射穿了脑袋,滚下高墙时,也只是溅了一地殷红,那时本来士气低落的义军才意识到,原来大明军官也是娘胎里落出来的血肉之躯。
而今呢,明军和义军只是互换角色,变成义军守,明军攻。
扎西强木在江风中瑟瑟发抖,看着在百丈山坡下叫嚣的明军头领,他也只是腆脸笑一笑,心头骂上一句****的兵油子。
“藏蛮子!皇上已经颁发谕旨,凡弃城投降者,发配云南充军,可免去一死!”山下,一名骑着黑鬃枣红马的明军将领在黄底红日旗下嚷了一嗓子,洪亮的声音虽被岷江怒涛削去大半,但还是清晰的传入了玉垒山工事当中。
扎西强木不依不饶,站起身来冲着下面的明军大喊:“免你爷爷的死,狗屁皇帝老倌儿,让他亲自来和我说话!”
发配云南充军?大家伙就是为了不去云南打仗才选择起草的,那位叫黎利的主儿可不是好惹的,没谁愿意去和他的兵打仗,既然你大明皇帝视咱们为草芥,那就真对不住您了,反正都是死,死在客乡总好不过死在家乡。
宣德二年,黎利率军一扫驻扎于交趾的明军,所过之处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以至于少不了违抗军命不愿南下打仗的人。就连你卫所里的明军都不愿搭理这位交趾大佬,我们这些平头百姓还会唯唯诺诺?你如今不把这五千明军悉数调往云南和黎利开战,反而调遣到玉垒山来干咱们?
那明军将领被扎西强木这套恶语激得是大喊三声呔,终于对手下神机营的千总下达了进攻命令。
火器自宋朝沿袭以来到了明朝时期已经是时常可见的战争武器了,明军神机营更是当年朱元璋钦点的京师三大营之一,其通常使用的战争器械依威力排序是火矢、火蒺藜、火铳、大炮。想当年,蒙古大汗蒙哥亲自率兵横扫南宋,在进军重庆合川时就被川中各大名将及江湖豪杰阻挡了数月之久,最后蒙哥也不幸被大炮击中,死在了温泉寺。
说起大炮,没人会去质疑它的威力,就连从小以放羊游牧为糊口的扎西强木也听闻过它的厉害,不过幸运的是,这位明军将领一直将这群草莽义军视为臭虫,用大炮来轰臭虫,自然有些大题小作,第一波攻山,神机营采用了他们认为最合适的火矢。
三百神机营士兵用火把点燃了端头裹有油蜡布条的箭矢,三百根燃放着黑烟和火焰的箭矢被拉弓满月,一经脱手,那锐利的呼啸声平地飞升,骤然朝还未落成的玉垒山木围栏冲去。
扎西强木站起身来,眼瞳收缩,满眼火花由小变大,耳边伐木停顿的动静,和才从睡梦中惊醒的惊呼一时将整个山峦充斥,一个老头噔噔噔三声,赶在火矢落地之前冲到扎西强木身后,一脚踢在其屁股上,踢得这位二九少年是一阵趔趄。
第一波箭矢轰隆隆的如冰雹落地,重重的在木围栏上炸开了花,好在玉垒山处于岷江岸边,常年经水雾滋润的树木不易点燃,义军们埋头躲藏在木围栏之后,待到噼噼啪啪一阵轰鸣之后,后继而来的泉水和黄土已经送到,大家动作极为娴熟,半柱香的时间不到,少许因油蜡而点燃的围栏已经被悉数浇灭。
老头见着第一波火矢雷声渐远,这才抽出神来一把拎起了扎西强木的藏袍领子:“小兔崽子,谁让你乱开腔的!”
面对这位老当益壮的头人,扎西强木平日里的跋扈气焰自是无从释放,蔫道:“卓木头人,我错了。”
来者便是蛮夷暴乱的主事者之一,卓木丹,他本是红原上靠猎狼来维系家族生计的老猎人,卓木家也因为他的能耐在整个松潘是名声大噪。奚落了这位少不更事的牛犊子,老头人一脸老沉且凶悍的神色飞扬起来,冲着一旁正打盹儿于一颗老槐树下的青年说道:“布仁青巴,你去挡住下一波火矢。”
那靠着一棵槐树小憩的少年年值弱冠,生得一副病态模样,四肢瘦弱如同柴枝,周身裹在一套蜀锦与棉麻缝合而成的藏袍当中,显得不伦不类,不阴不阳。
别看这位兄台身子骨孱弱至极,却是个不出世的高手,传闻他在六岁的时候就被一头来自雪山的魔鬼掳走,在雪山里与雪狼、雪豹以及野生藏獒为伍,在十七岁的时候才被布仁家族招回,这短短三年时间,他就依靠自己不出世的实力将家道中落的布仁家族重新带回了席位上座。
在扎西强木的眼中,这位名叫青巴的兄台是位义军中挑大梁的人物。
不过再如何挑大梁,也回避不了头人的命令,他拍着那身花红交织的藏袍站将起来,一脚踮地,纵身飞起三丈高度,旋即落身于木围栏之上,双脚脚掌紧抓木桩,面对破空而来的第二波火矢,他俯瞰山下,威风凛凛。
战争如火,燎原开去,扎西强木自然想目睹一番青巴的手段,但扎西家的重担还在肩上,很快,他就接到了卓木丹的命令:“强木,你带二十人从林间绕道,对明军后方展开骚扰,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以后,就用狼嗷标识所在位置。”
扎西强木点头,立马从木围栏下跑步开去,越过一道修筑于围栏下的沟壑,又前进绕过了一个山坳,紧跟着在一批围着篝火磨刀霍霍的壮汉跟前停下脚步。
看见来者是扎西强木,围着篝火的二十多号人先是一愣,以为明军已经开始冲锋了,都跃跃欲试坐直了身子,就等这位年轻的少主人发号施令。扎西强木也进入了状态,一改方才漫不经心的骂娘情怀,脸上坚毅燃放出扎西家族特有的巍然:“小驷,徐莽,牛头,魏舒儿,你们跟着韩江去粮仓一里方圆内放哨,如果有明军靠近,就用羚羊号角吹响危机令,然后用尽你们浑身解数,拖延到布仁家的人过来!”
几人接过命令,对扎西强木施礼:“谨遵少主人之命。”说完,一干人起身朝后方奔去。
一晃眼落到另外一个壮硕青年脸上,此人是义军中出了名的四肢发达头脑聪明,便交代:“奉天年,你带几个人去查探明军粮草所在,火把伺候。”待奉天年接过命令率众人离开以后,扎西强木这才把目光落在了自己的三名心腹身上:“扎西坤,汪清泉,多吉佩云,你们各带十人和我走。”
一行三十来人在黑夜中摸索前行,头顶月华,脚踏泥泞,依附着玉垒山边沿的险要飞岩,身后是布仁青巴用周身气韵将身前空气收拢于一点的潇洒姿势,百数火光尽数被吸进那道集结于他双掌之间的漩涡当中,旋即烟火顿灭,引得山下神机营三百火器手唏嘘一片。
“他爷爷的,卓木头人又让这布仁家的小子来立头功,就让咱们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苦差。”跟随在扎西强木身后,素有扎西家第一猛士称谓的多吉佩云不满的嚷嚷着。这人被称之为第一猛士,不仅仅在于他拥有常人所难匹敌的强壮体格,更多的,则是赤胆忠心,他曾在松潘四家征战中,屡次为保护扎西强木而冲锋陷阵,属于身陷重围又破围如弹指轻巧的能人之才。
对于这位赤胆相照的鲁莽兄弟,扎西强木自然没少与之唠嗑,三十几人行走于嶙峋山路之间是如履平地,各个犹如林间猿猴般纵身飞跃于青苔和裸露岩壁之间,因为长年累月的内战,这些个扎西家的年轻辈儿早已练就了一身扛鼎本事,想想当初与布仁家争夺冰川葬地的时候,在康定石城打的那场仗才叫痛快。
康定石城后方的贡嘎山高耸入云七千多米,扎西家的苗头就在那里锻炼成参天之木的,在空气匮乏极度寒冷并山势如倒挂天宫的地域里练就出来的基本功,用在这玉垒山上,自然是绰绰有余,换气只在一纳八息之间,谈吐起来更是云淡风轻。
扎西强木一路披荆斩棘,同时回头问话:“这次明军的数量、后援、战略;你们分析得怎么样了?”
身为扎西强木的亲弟弟,这位素有松潘八大智囊之一称谓的年轻人开口回复:“数量在五千人左右,眼下玉垒山脚下的只是先锋部队,一共一千五百人。三大营来了两大营,其中有善用火器的神机营,火器手大约四百人,三百人携带火矢和火铳,一百人携大炮十架。另外有善骑术的三千营,有两百人两百骑。其余的,都是由CD府周边卫所调遣而来的卫军,合计九百人。”
回头看了看扎西坤,再看了看他身后的亲信,扎西强木欣慰一笑,接着问:“后援呢?”
听到后援这两个字,扎西坤明显有些凝重,迟缓了一弹指的时间,便答道:“蜀靖王朱友堉亲笔书信给南蜀山盟五山掌门人,青城、峨眉、龙门、螺髻、蒙顶五山此次都派出了各派首席大弟子和门生若干,数量目前还不定,应该不会超过两百人。”
“南蜀山盟?”扎西强木蹙眉冷笑:“这群立着正义牌坊的修真之人也要来捅咱们?真的是非不分,不明善恶了?”
扎西坤不答话,鲁莽猛士多吉佩云笑了:“哈,来捅就是了,把咱们消灭干净了,他朝廷再颁一道谕旨,就让这所谓的南蜀山盟去云南打黎利去。”
扎西强木冷下脸来,一句话让多吉佩云如置冰窖:“你想被就地正法?”
多吉佩云瞪大了失措的眼睛,表情似同嚼舌,对经常救自己于祸从口出中的扎西坤递去眼神,扎西坤自然知道扎西强木不是个刻薄刁钻之人,说出此话无非是对多吉佩云挖下的坑进行填补罢了。
瞟了随行众人一眼,包括排名在川西剑客前三甲当中的汪清泉在内,每个人的脸上都为扎西强木的警告投入了八分谨慎。
扎西坤则是个谨言慎行的人,对纵横捭阖之道也颇有谙习,眼看这前方叠嶂还有七八个起伏,便抓紧时间把己彼差距报告了一遍:“这批先锋队带头的叫王久星,是三千营驻CD府卫所的千总,曾在围剿川西匪巢的时候吃过败仗,这次随行讨伐我们,是本着将功折罪的目的来的。此人急于邀功,所以请命带头作为先锋,并立下军令状,扬言半月之内将义军挫骨扬灰。”
十三岁就参与家族纷争的扎西强木从弟弟的口述中敏锐的察觉到一丝猫腻,问扎西坤:“你觉得有倪端?”
“有。”扎西坤洞烛幽微:“之前派人乔装前往灌县打听消息时,听闻这次随明军一道西挺而来的谋士当中,有一个叫徐文靖的人。如果真有这个人在,那么王久星率军先锋而来的目的就不单纯了,以徐文靖的韬略,想必已经洞察了我们此行前去扰乱后方的动机,如果不出意外,前方必定设有埋伏。”
“徐文靖?”扎西强木疑惑:“可是在武侯祠守卧龙先生泥塑的那个徐文靖?”
扎西坤面色微白:“是的。”
扎西强木停下脚步,手一横,挡住身后火急火燎的众人:“如果真是这小子,那明军的目的肯定就不单纯了,他们利用火矢压制山头,牵制了我们大部分人,再加上一直在山下扎堆的王久星一众,目的是麻痹我们,让我们以为此行率军进攻玉垒山的,只有王久星的一千五百人。但如果明军再抽调一支五百人的队伍由灌县出发,从青城山绕道对我们后方展开攻势,义军腹背受敌,必然瓦解。”
扎西坤点头:“再加上咱们的工事是面朝灌县方向修建的,其防御只能抵挡正面冲锋的明军,而背后的工事还处于待开展状态,一旦后院起火,后果不堪设想。”
看着扎西坤,扎西强木坚定不移的问:“确定是徐文靖?”
扎西坤对身后几人打去眼色,那几位是专门为扎西家收集情报的斥侯,在扎西强木谴责的目光下,几人走上前来,取下帽子深深弯腰:“的确是徐文靖。”
扎西强木火了:“为什么不先告诉卓木头人!?”
那几名探子身躯一颤,战战兢兢道:“尊敬的扎西强木拉,我们,我们也只是想扎西家能在此战当中占据头功而已,所以才最先把情报告知了扎西坤少爷,本打算由扎西坤少爷亲自转达给您,谁知。。。”
“混账!”扎西强木实在窝火,袖袍一挥抽出腰间牛筋鞭,想鞭笞这些个办事不利大局的探子,不过静下心来一想,又收回了皮鞭,几人如释重负,满头大汗的退回了队伍里。
扎西强木将皮鞭揣进腰兜,一身藏袍在夜风中鼓动着,口鼻中,树木焦炭的气味荡漾着,一眼朝数百米山林下看去,神机营三百火器手已经是第八波射击火矢了,如果正常人见着木围栏上站着那么一位横扫千矢的高手,他们还会继续用火矢轮番攻击吗?
怕是早就用大炮轰了四五轮了吧,果然有倪端,扎西强木眼中火光腾飞,手一挥,冲着身后众人说道:“先回工事,今天老子要好好的会一会这个徐文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