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笑不得,问道:
“他的家在哪里?”
教室里一片争先恐后的回答:
“就在场镇上他是刘铁匠的儿。”
“流鼻龙’快回家换裤儿去烤烤火。”
“羞,羞羞把教室当厕所。”
我忙制止了学生的吵闹,给他们布置了课堂作业,拉着小家伙的手送他回家换干衣,以免他感冒了。
中午放学后,我没吃饭的胃口,便拎着琴匣出校门,沿着水波潋滟的沱江岸边小路向与冷梅一同攀登过的镇江塔走去。
这一段江岸景致极好一尊尊光滑而巍峨的岩石横陈水畔,有人为它取号天鹅石,有人为它命名巨石阵。缓缓的江波不时扑在岩石上,轻微地摩擦一下,又柔和地滑落退却,江面开阔而宁静。大片沙滩为这里的风景增添了一份抚媚,夏天的清晨或黄昏人赤脚踩着松软的沙粒漫步感觉是出奇的舒适。昨夜,下过一场雨,沙滩上密布雨点淋滴的四窝,而一只野狗奔跑过的趾印,却充满别样的狂放生气。苍鹰毫无顾忌地盘旋在我的头顶,它平放翅膀似乎在炫耀自己良好的平衡技能。当它猛拍双翅冲上云霄,人仍然带有怕它随时扎头俯冲下来的隐忧。
登上了镇江塔,我从圆孔望窗眺望,方才觉得与冷梅登临赏景感受大不相同。现在携着黄沙落叶呼啸而来的阵阵江风,早已从燥热转为寒凉站立一久,风尖似箭头一样穿透衣衫,冷得我打了个寒噤。此刻,我没有必要在这里附庸风雅地演奏一曲,而弄出一场头脑发烧喷嚏不停的感冒。于是我落落寡欢地原路撤回,心里却塞满纠缠不清的愁烦。我想起上午课堂上发生的事情,觉得自己其实对儿童心理的解读能力很差离一个合格的教师距离太大。供职在穷乡僻壤,混迹于竖穿开裆裤、横揩鼻涕的顽童中间,每当听见课钟敲响、书声渐起都会引发自己被过早地抛弃在求学的大门外的内心隐痛。
江风冷冷地吹着,没怎么吹冷我的身可真吹冷了我的心。我打开琴匣,抱琴在怀。在心里没有音符的时候,一把小提琴不过是优雅造型的木质工艺品,人的指头是僵硬的,目光是呆滞的,只有愁烦如漫出山谷的云雾有恃无恐地浮溢胸膛袭击逆来顺受的疲惫人心。
这时,我想到了远方的家,想到父母盼望儿子归来的热切目光,想到老人头上出现的花发。那些饱经患难的纷乱岁月熬煎过父母的心灵,他们用沉默、承受、忍耐,不声不响地接受。多少苦果,他们毫无怨言地吞下了,脸上依然保留着微笑。还得以平和的口吻向施予者称谢感恩。我本来可以留在老人身边,偏偏由于虚荣心驱使选择了远方,这有悖于父母在不远游的常理。我没有接近过自己理想的目标相反是离它越来越远。如今,我虽然比耕作田间少了一些劳累,可是赢得这种境遇的代价是捐出了许多支配自我时间的自由。
我用指头轻轻拨动琴弦人倒退着行进眼光一个一个地考量那些由我踩出的前后倒置的胶鞋脚印。22个年轮,从我的生命的轨道碾过了,几乎看不清它的辙痕,没有荣耀只有无所作为的羞赧,一事无成就是对一个血性男子的心灵的无情抽鞭。我想哭,直欲宣泄出胸间的积愤泼出眼中的蓄泪,抛它们入万顷粼粼的江波。
“张老师你怎么没吃午饭就走了?”
一抬头王校长出现在跟前我有些惊惶:
“对不起’校长’这点儿小事惊动了你。”
“不是小事。食堂李师傅告诉我,你在大灶里蒸的饭缸’还摆在案桌上。听说后我到宿舍里找你,你不见,转到街上又不见,便找到了这里。”王校长额上有数条刀刻般的皱纹显得饱经沧桑眼里露出明显的牵挂。
“我这几天肠胃消化不大好吃饭就不按顿头来’等真饿了再犒劳肚子也不迟。”
王校长的气度严厉中有慈祥,我觉得隔他太近不由得再往后倒退一步。
“你还继续练倒走?不过我不会跟你的步我年纪大了。”王校长平和地说下去“张老师像你这样一遇学生淘神就想打退堂鼓我见得不少。教学经验不够,刚参加工作的人一般难免,慢慢就会有经验了。不过说实话我觉得你从事教育工作,有些勉强不太安心。”“王校长,”我避开他的目光,埋头望着自己的胶鞋尖说,“我的心理状况瞒不过你的眼睛我也不打算掩饰,这个问题迟早需要正视。我想我过去没有真正认清自己,其实,我不适宜做教师。我敬业精神差,缺乏恒心、耐心、事业心’加上我读书是吃夹生饭’没读够’没读好,现在是打肿脸充胖子’长久不了。”
“我不是来做你的思想政治工作的,知道你想的是读书,不是教书对吗?”王校长有些无奈,说完叹了口气。
“是的,因为我自从走上讲台,内心一直带着一个疑问:‘学问浅矣,尚能教否?,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没有机会,我并不是伸长颈子的癞蛤蟆。你看,身边这一堆堆大石头,都是民间传说中的天鹅蛋,很好,很美,但我在梦中都没产生过搬走它的奢望。不光是搬它不动,是想都没想过。我在自修很苦’我不怕,会坚持下去的。原因很简单,我知道自己的素质需要提升我不愿永远面对他人有自卑感,你明白吗?”
“你的话我全懂,明白。只是,我想重申一次,我不是来做你的思想工作,更不是企图来教训你,我来提醒你应该吃午饭了。”
王校长微微一笑,旋即摆摆头,转身离开了江边。我没有紧随他去,呆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我才缓慢地走到乡场在一家小吃店要了一碗豌豆粉做的黄凉粉,吩咐店东多放一点蒜泥,坐下来草草哄过了肚皮。
下午上完课我便捏着一册高中代数课本走出了校门,心里烦闷,任随脚步在弯弯山路上漫游。人秋后的川南景色,并不像北国那么万木萧索’只要是行踪所至除泡桐、杨柳等叶片易凋的树木,多数树木还是葱茏茂盛依旧有着人目怡人的清爽。走着,走着,我来到一座无名山峰,一座破旧的寺庙出现眼际。风刮掉的阔叶桉落叶在院坝里厚厚堆积,远远一望即知此地很久没有行人惊扰了。庙门石门坊上刻着一副凹字颜体对联:“流元在海月落不离天。”我仔细琢磨觉得其间寓义精深,水的归宿是海月在天的怀抱明灭。把视野打开,让思路扩展许多事物都会出现全新的面貌,不至于陷于不可补救的伤悲。而庙墙上当年的红卫兵的遗墨仍依约可见:“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歪歪斜斜的字体能看出提笔写标语的人心气浮躁,其在校学业或许欠佳也可以想象出当年寺庙里一度香火鼎盛或有得道高僧曾经主持礼佛。在县城生活时,听老人讲过县人萧不凡抗战期间戎装在身腰系绳索悬吊空中在邻县千仞岩壁上用一把扫帚写下四个五米见方的大字“还我河山”。几个青壮石匠附壁凿刻月余后涂上红漆十里之外举目眺望已振奋人心,这才是后世仰视的文字功德。寺庙的数尊菩萨非但已被灰蒙蛛网,更不堪入目的是诸位神灵有的缺胳膊少脚腿有的甚至身首异处。经过几年乡下种田,我对宗教的认识已不似先前激进不再简单地把它归咎为迷信或骗人的把戏。在纷扰不绝的世间,人们向善原本不是大逆不道的过错,这里面有值得理解、尊重的内涵。我把书插进衣袋双手合十,向衣冠不整、肢体不全、面目全非的菩萨们一一行礼,祈愿他们在太平时日重享香火供奉。礼毕我闭上两眼靠着院坝中的一棵古松坐下来欲在世事沧桑中思寻一番人生的定位,真想有一位拥有超自然力量的智者告诉我’人从哪里来还往哪里去。
这时,我听到一阵似诵似唱的声音:
“回头好,回头好世事将来一笔扫红尘堆里任他忙,我心清静无烦恼……”
我睁眼一看,一位老人头上围着一块布帕,手握一把砍柴刀,肩头挂着一个竹背篓里面装了一些枯枝老藤两眼眯成一条缝警觉地打量着我。
我见状,没有吭声,摸出书本漫不经心地读起来。
“到寺庙读书,求静?”老人打量我一番友善地问一句。
‘求知。”我简洁作答。
“知事多时烦恼多,不如无知享快乐。头脑简单不简单,傻瓜才是聪明人。”
老人说话像在吟诗,像在参禅。转眼间,他放下了背萎把砍刀卡在后腰上,敏捷地攀上一棵粗大的桉树砍下枯枝看得出来他颇有些拳腿功夫。
“老大爷,何必攀上大树取枝桠,不如坐在地上等它自己掉下来,以静制动以逸待劳这不比下苦力更高明,比傻瓜更有福气?”我见他手脚利索在树下以揶揄口吻和他攀话套近乎。
“七十岁能上树是福气,有双手有双脚枯枝不劳风吹落别人嫌高我不嫌,别人怕苦我不怕。”老人在树上说。
“老大爷听我说下来!你爬这样高去弄树枝不安全你要小心点儿,砍柴是小事人才是大事。”我在树下关切地劝说道。
“我不是自己贪图好柴,打的柴是送给一个老人家尽点儿孝心,行个善事。”老人在树上答话。
“你要送柴给比你更老的人?你是说自己在学雷锋,做好人好事?”我继续发问。
“我不是好人是人,是平常人,是通人性的人,我孝敬比我年龄更大的人,修来世福禄。我今世缺德,要积一点儿德,你懂吗?”我闻言内心颇为震撼一个自言缺德的老人,攀上大树为他人取柴值得敬重。倒是那些自言髙尚的人常常干些偷鸡摸狗的缺德事。于是,我把手捧成喇叭状,对他说:
“你下树来歇歇,换我上来我来帮你砍柴J“不要我自己来。我砍柴不伤树,帮人做事自己来才算是自己的心意、自己的功德才能赎我自己的罪孽……”
“你帮忙的那个老人,是你的亲人,还是你的乡亲?”
‘我的老干妈她一个人过,年龄比我大,我算干儿子孝敬老干妈,天经地义,不叫帮忙叫尽孝心。”
一问一答间,我明白了他的用意,忙问:
“你们为什么不进敬老院?”
“敬老院不是人人都能去,人可以动一天,就自己劳动一天。现在不准敬神,就自己敬自己,敬需要自己帮忙的人。多做好事不做坏事这叫积德,积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