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登上岁月的了望塔转过身来把眼光投向极远,穿透遗忘的烟雾越过纷扰的峰峦,涉过悲凉的河流。现在,我拭去漶漫的泪水,清晰地看到了那座小城,恨不能任凭自己的脚步在天路上飞奔,从云朵上降下赶紧俯下身子去拾起险些打碎的童真和几乎随风而逝的清脆笑声。
是的,那是一个四处插满反叛旗帜的年代。人们通常对秩序不屑一顾相反,对混乱有习惯性的认同。贫穷讥嘲富有精神蔑视物质无知怠慢学问。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以造反为时尚,纷纷借革命的名义揭竿而起,你来登台,我去易帜,争出风头,抢演闹剧,一度赚足了人们的眼球。
大串联、大辩论、大字报、大批判、大游行,这些颇带流行色彩的词组,与伴之出现的所谓大革命的特写镜头,气度非凡地刺激与兴奋着人们的脆弱神经。
一场牵涉到整个社会的所谓大革命,创造出了奇特的史无前例的大文化一类是手写体的文化。它象征着对传统的颠覆对现实的批判,其表现形式为刷满、挂满、贴满了机关、校园、衙、村落的树吾、口号、大字报、大批判专栏,领袖的姓名每每用神圣的红颜色书写被批判、被打击人物的姓名用带负罪感的黑颜色书写并且不会忽略加一个具有宣判、否决性质的红颜色叉叉。大字报是群众文化创作一种颇为壮观的表达手段’浪漫主义的想象和居心叵测的谣言,都可以公开发布。效仿鲁迅口吻的挖苦、讽刺,极易博得读者的捧场。人们厌恶一切等级,又在创造新的等级,那些曾经作为权力、财产和知识的强势所有者遭遇了不可抗拒的剥夺与贬损无以复加的恶意与羞辱全都指向他们。另一类是口头文化,其中最风行的是歌唱其内容大抵一分为二一是人间造神的颂歌二是政治运动发起者认同的英雄的颂歌。所有的歌曲都注人了红色的兴奋剂,充满了偶像崇拜的狂热歌声高亢气势镑礴。还有闲话和流言小道消息插翅窜飞谣言、谎言雅俗共赏。再有一类是肢体文化一方面是宣泄愤懑、仇恨的大打出手,它用于从肉体上击败已处于下风的被批判者,或者用于消灭不同派别的竞争者与障碍者一方面是自我形象的张扬和自我立场的宣扬,总之,是充满自豪感地精神抖擞地去创造舞台的中心、会场的亮点以及视线的焦点。
对于那个时代的荒诞背景人们只有亲历其间’才会感慨居然真有囊括混乱的高度艺术,综合矛盾的超级诙谐。在蓝天白云下一幕幕史无前例的“革命”,消耗了无数物质只为创造与人性、人生疏远的精神……
哦我们那动荡的青春啊为什么允许泪花流不干,却禁止鲜花开一朵?它究竟荟萃了多少反常的奇特?凡人的声音太无能,对遥远时空的追问太微弱,太渺茫。我们伸出自己的双手去捧只剩下韶华流逝后的虚空……
哦,我们的青春虽然碰上了小年代却到处是大戏剧这能够在记忆中轻易抹净吗?
那座小城是我出生的地方,沿街两侧排列着青瓦顶平房一条条高过屋脊的黑皮电线歇满了拥挤不堪的麻雀或青燕,它们见识过万人游行的盛大场面数点过色彩面的三角形、横竖随意的长方形的各类运动旗经历过‘憾山易,撼红卫兵难”的激情声浪考验也观摩过伴随“美帝国主义从越南滚出去”的怒吼而朝天挥动的拳林。等到行人稀少时,这些不怯人、不避人的麻雀或青燕们很乐意与人同行,迈开碎步逍遥街市。在夕阳落山之后,人声渐远,步音渐稀’优雅的胡琴、清亮的竹笛、脆响的琵琶和瓢盆碗盏交响齐奏青石板街路洒上一片纯银般的月辉。
我的家坐落在城镇和乡村的交接处是一座依山借坡而建的、竹蔑夹壁的、粉墙砖柱瓦顶平房的四合院。迈进院门正面是六户人家,左右各三户人家,中间是砌有花台的宽敞坪坝住户晾衣晒物、玩耍有阔绰的空间。大院的背后一带是壮硕的樟树林围护的大片桃林,春季一望遍山粉红,妻妾成群、子女绕膝的黄蜂、彩蝶忙进忙出,那真是欣欣向荣的繁华。到了夏天无遮无拦的夜空繁星闪烁左邻右舍的少年便卷一床竹席或扛一扇门板摊放在院坝间的草坪上在有效范围内点燃一条木屑添药填制的熏蚊烟手捏一把竹篾扇或蒲扇盘腿打坐消夏仰躺放松纳凉。一旦天上出现流星划过的雪亮,大家便在一片惊呼声中举目仰视。晚风吹拂大门外原野上送来清新空气,蛙鸣、蝉唱、蟀叫以及远处过客招弓出的狗吠,此起彼伏彼唱此和,在静谧的夜色中相互调侃着助兴。
少年朋友们夜晚聚在一起总要交流一番白日的见闻,分享一件件新鲜的趣事,而后,便是各自的才艺表演。这一带的住户多属机关企事业单位职工和中小学教师家庭,文化品位居小城的上乘。小伙伴们笛子、口琴、二胡、月琴、琵琶、小提琴、手风琴应有尽有其中最出风头的是县医院靠边晾着的副院长郭光复的儿子郭天弦,他会摆弄所有能到场的一切乐器尤其是小提琴拉得十分出色。这天,他得意扬扬地架起一把小提琴用琴弓试了一下弦音随即打住朝我说:
“张良,你父亲真会捡便宜,给你取了一个古为今用的名字。”郭天弦的讽刺让我羞红了脸,忍不住以牙还牙地回应:
“你行?你拉的曲子都是别人写的,有古人的遗作,还有外国人的洋曲谱你借人家,还是偷人家?不过,你的琴艺好像是一锅没煮熟的夹生饭,我听起来不是叫嚷杀鸡就是哼哈杀鹅,难听死了。”我见郭天弦一时语塞,伸手去捕捉那向草丛飞去的萤火虫心里说不出有多痛快!
“你解气了吧?我们讲和,算我不好。”郭天弦挂出免战牌,继续调轴试音,拉起一支新曲。
其实郭天弦的手艺是挺不错的那琴弦吐出的曲调,陌生中有一份亲切,髙雅中有一份通俗抚媚中有一份纯洁凄婉中有一份渴望。他额腿枕琴,细长指头娴熟地触弦,来回游走的琴弓牵动了听众的心弦。这时,平常男女界线划得一清二楚的姑娘们循着琴音围上来,羞羞涩涩地在一曲收弓时,急切询问演奏的曲名。
郭天弦用指头拨拢额上的散乱垂发一昂头抱琴在怀,不无得意地谦称:
“我这手艺欠佳让你们见笑了。有人说听了这支曲子,工人拿不起榔头农民拿不起锄头,而你们走路还两脚生风,挺有精神,是我的曲子没拉好,起不到反面教材的作用还得努力。”
郭天弦扮演了一阵过河的虾子一~谦虚了一番话音才落又拉起了人人熟悉的《北风吹》。
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年来那个到……
几个姑娘和着琴音,轻声哼唱起来。突然,平时就多嘴多舌的朱艳插句话:
“听说,东方红小学的钟老师家来了个亲戚叫冷梅,人长得清秀水灵歌唱得跟芭蕾舞《白毛女》配歌的朱逢博差不多。不信,明天你们去问?”
“乌鸦张嘴多言多语。”其余的姑娘见郭天弦收弓止曲,禁不住埋怨她扫了大家的兴。
人群散了,彻夜不眠的天上星星,依旧以脉脉眼神凝视着大地。
次日,刚吃过早饭,门前坡下过路的同学一声吆喝我立刻闻声出门,被卷人人流沿着一条碎石铺筑的马路步行约五华里,到县二中上课。文化大革命爆发以来,停课闹革命已时髦了三年终于有一天有人开始痛惜虚掷的青春于是’我们成了县里改弦易辙实施复课新政的首批受益者。这一下积累的小学六七级、六八级、六九级三个年段的学生一律按居住地点就近人学,县里各个中学一下子均人满为患兄弟鳞同读一个年级、同读一个班的现象屡见不鲜。
我所在的县二中,当年就招了二十个班的学生。由于越南战争白热化,加之中苏边境对峙剑拔弩张,上级发出了“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学校教育半军事化,学生编班改称为排,五个排组合成一个加强连,四个加强连组合成一个加强营。教学提倡革命化主课除语文、政治外,还有工业基础课、农业基础课同学们戏称为“公鸡”、“笼鸡”。体育则改为军训课效法抗日战争时的童子军,练队列练刺杀,练拳腿。现在,已经是初二年级了,很少正经上课连文化大革命前一年级的课都还没学完。近段时间这所位处南腹地的学校居然服从政治需要安排学生拿起钢钎、铁极、十字镐、铁铲、锄头、箢篼、扁担等劳动工具在操场四周和附近的山岭上挖战壕、掏防空洞,摆开随时准备和侵略者血战到底的阵势。四川盆地是远古的海洋,这一带又是沱江的故道,挖开地表层就见黄泥里纠结埋藏着数不清的大小鹅卵石,用力挖凿只见火星迸派,坚硬难啃。同学们多数没带施工手套,磨得两掌血泡叠血泡。那些只钻得进野狗的防空洞,那些齐腰深的纵横战壕,乱陈四野,天一下雨很快成了积水坑洼,人不敢近,唯向鼠蛇大方开放任凭杂草漫长。
我们刚到学校就接到通知,上午全连各班取消原定课程或修筑战备工程的劳动,全体同学自带坐凳到大礼堂参加大会。我正愁掌心血泡未痊愈扁担磨过的肩头还隐隐作痛听此消息乐得心花怒放。谁知今天的大会不是传达中央文件’也不是学习《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涂志‘两报一刊”的重要言论而是由校革委会主任魏志坚训话。这位据说是因为外语不过关而从国外大使馆撤回的行政领导,身板挺直,举止持重,不苟言笑他要到场的同学先翻开红宝书齐声朗诵毛主席的语录:
“任何犯错误的人,只要他不讳疾忌医,不固执错误以至于达到不可救药的地步,而是老老实实,真正愿意医治,愿意改正我们就要欢迎他,把他的毛病治好使他变为一个好同志。”
稍叙几句开场白,魏主任把话锋一转,站在了对同学们世界观、人生观负责的高度,一一列举学生中需要防微杜渐的非无产阶级思想的种种不良现象。等到他为一件事一拍桌子站立起来时,同学们才恍然大悟他前面的做派都是铺垫。原来,昨天有一位叫王建国的同学为了争取评选五好战士,内急时裤袋里揣着一本学生人手一册的“红宝书”他一边蹲点一边苦读,稍不留神把“红宝书”掉到了最不该掉的地方。王建国以为无人瞧见一擦屁股,系好腰带,赶紧争分夺秒地溜走。谁知另一位同学徐华全,巳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找来绑有特长竹竿把的舀瓢把“红宝书”捞了起来再到江畔冲洗后晒干,然后双手捧起“红宝书”给主人“请”回去。没料到王建国不吃敬酒,偏说不是他掉的,拒绝“请”回“红宝书”徐华全一怒之下,去找排辅导员老师告状。排辅导员老师原本想先找王建国个别谈话,可又不见人影,她左右为难,最后怕自己担不起责任,便忙向校领导汇报。于是导致出现了今天的盛大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