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她一定颤抖着转过身,久久凝望我离开的方向,风吹乱她的白发。
我趴在桌子上呜咽起来。
“母女情深啊。”不知是谁不合时宜地开口,我懵懂地抬起头,正撞上对面尚未收回去的轻蔑笑容。那人僧衣僧帽,两手交叠着枕在脑后,薄薄的嘴唇似有若无地向一侧勾起,目光挑衅地从我脸上轻悠悠飘过,落在车窗外的旷野上。
我用手背抿干眼泪,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说谁?”
“凶什么凶?”他半眯着眼,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冷笑着,“你是有妈的人,这么多年,很幸福吧。小僧混的是孤儿院、和尚庙,理解不了,不让说话吗?”
听到“孤儿院”三个字,我忽然泄了气,好像怒气打在了棉花上。我解下书包,翻出零食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你们出家人,应该六根清净的。”
“给小僧的?”他身子向前探过来,挑着眉。
这是我才注意到他的眉眼。两条眉仿佛点漆,幽黑硬朗,一双桃花眼十分善睐,倒有几分轻佻。火车变轨,阳光转进车窗,眉骨、鼻梁在脸上微微投影,睫毛抖动,转瞬即逝,不知是冷硬还是柔和。
我点点头,用力地笑了笑:“你吃饼干。”
一个大大的笑容在他脸上舒展开,好像刚才的阳光一样晃眼。修长白皙的手指在零食口袋里翻翻捡捡,拿出两包泡椒凤爪,愉快地说:“饼干妹妹留着吃,小僧只好这口儿。”
我看到他的两只小虎牙,莫名地亲切,我天生对虎牙有爱,抿了抿嘴:“原来是酒肉和尚。”
他顿了顿,好整以暇地吐了吐骨头:“妹妹好没礼貌。”
我说:“我不对没礼貌的人讲礼貌。”
他晃了晃手里的凤爪:“你只请没礼貌的人吃肉。”顺势放到嘴里,去啃掌上的肉筋。
“可能是因为……零食里有毒?”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哇,小僧好怕啊~~”他的眉毛挑了又眺,撇嘴瞪眼,表情精彩极了。
我看着他夸张的样子,好像有什么压抑了很久的东西在向上翻涌,不由自主地眯了眼向他靠近,低声说:“告诉你个秘密吧——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似乎又挑了挑眉,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而我只觉记忆的闸门带着血、带着拐杖声打开,好在这时,电话响了,是胜男。我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小月小月,你上车了吧?你别太老实了,小心车上有扒手、流氓!你都买了什么吃?带了多少水?行李可放稳了,别从架子上掉下来砸到头!”
我一时语塞,眼前似乎已经看见胜男张牙舞爪的样子。
“喂,你怎么不说话?”
“……姐姐,你也得给我个开口的机会……”
“我给你的礼物你没偷看吧?”
“没有。”
“好,挂了电话再看。”
“嗯嗯,服了你,云峰呢?”
电话那头有碰撞摩擦的响动,接着我听到云峰的声音:“小月。”
只这两个字,我心脏紧缩成一团,舔了舔嘴唇,两手握紧电话:“云峰。”
“小月,车上乱,你照顾好自己。我真有点不放心。”他说。
我的睫毛很轻易地就湿了,使劲儿点头,也忘了他看不看得到。
“小月?”
“嗯,我在。”
“你好好的,我会去哈尔滨看你。”
我好像看见了云峰温柔细长的眼。噙着泪,我使劲儿摇头:“别来别来。”
云峰顿了顿:“真的吗?”
我使劲儿地笑:“别来。要来就带着男男一起来哈尔滨……我也会找个男朋友,带他去看你们。”眼泪却啪嗒啪嗒掉出来,沾湿了脸侧的头发,对面递过来蓝灰色的一方手帕。
男男的声音呼啸而来:“小月小月,他对你比对我都温柔!他整天欺负人!整天出去做兼职,整天勾搭师哥师姐,整天不陪我看电影!”
师哥?我真是拿胜男没办法。破涕为笑就是一秒钟的事。
电话挂断,我翻出胜男给我的礼品盒,轻轻地打开,是一张抓拍的合影。我和男男穿着白色的裙子,走在一大片樱桃林里。盛夏光景,红樱绿叶,乌发明眸。两只纤细的手指捏着一颗红樱桃,送到我的唇边,我满脸的笑。
我还记得那天的事情。那天,是云峰和白月还有情愫的最后一天,云峰脖子上挂着傻瓜相机,拍了一天的照,我却不知还有这一张。第二天,同学会,云峰在漫天的月色里低下微醺的醉眼,用最动听的声音对胜男说:我娶你,好吗。
他对我开了无数次的玩笑,在男男那里作了数。
我多希望自己有资格怨恨,可是,我不配。
我擦擦眼睛,抬起头,和尚正打量我。他声音轻飘飘:“漂亮。”
我愣:“什么?”
“捏樱桃的妹妹,美。”他打了哈欠,趴在桌子上,浓重的鼻音,“睡了。”
我叹了口气,是呀,男男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