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烛透前窗,鉴影识江郎;地下一杯酒,案上三炷香。
苍颜皓首的老人总是喜爱回忆的,计天奇正陷在回忆里,满是皱纹的右手勒着一撮白花花的胡子,眼神却闪着耀眼、年轻的光芒,将孙女抱在怀里,喃喃道:“小妍哪,许多事都是大智若愚的,江郎也是……”
孙女小妍眨着一双大眼睛,似懂非懂的瞧着爷爷计天奇,却不出声。
良久,计天奇才呵呵笑道:“这是爷爷跟大盗宿冬尘的故事,但有关他的传奇实在太多了,我的故事在他传奇的一生中,恐怕只是一桩小事吧。”
小妍正要答话,外头却传来一阵呼喝的声响,远远道:“冰糖——葫芦——”
小妍眼睛立刻亮了,轻轻拽着计天奇的衣角,撒娇道:“爷爷,我要吃糖葫芦。”
计天奇笑着点点头,道:“那你要分给爷爷吃一点,否则爷爷可不给你买。”
小妍大力点着头,接过计天奇交给她的几枚铜板,蹦蹦跳跳的出去了。
计天奇抚了抚须,那些故事已经很遥远了,却又如此清晰的在脑海里呈现,仿佛昨日发生的一般。计天奇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拉开墙边的一个暗柜,从暗柜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泛黄的纸条。
即使纸条已发黄发毛,泛出一股收藏在木柜里的腊味,计天奇依稀可以闻到纸条上头飘着淡淡的桂花香,是从纸上的字飘来的清香,十四个字,字字苍劲有力:
“难得糊涂盗人心
百里无窗宿冬尘”
南朝,三百两黄金修建而成的郭璞郭景纯之庙,与之前的破旧坟包一比,后者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土堆,如今这土堆经过匆匆三个月,已变成一栋辉煌的神仙庙宇。
一辆马车在疾行,掩映在浓云盖月的夜晚里,得得马蹄声伴随着车轮滚动声,直奔孤熟城南,直奔郭璞神仙庙。
马车内并没有人,旁边也没有轻骑随行,只有一名老者坐在马车的前座上,抓着缰绳与鞭子,生疏地驾驭着马匹。他一身的黑衣贴在漆黑的马车上,使人看不出这人的身形,只从垂胸的银白长髯中猜出他的年纪,但他的身份、他的心思、他的动机,都是个谜。
马车一路长奔,无论是马匹还是人,都已显露出疲态,但马蹄还是快速的踩踏着,鞭子仍不时地往下挥动。当马车越来越靠近神仙庙,老者拉住缰绳,使劲地往后拉了拉,马车的速度明显缓慢下来,直到神仙庙前半里,马车在一处矮树下停住。
黑衣老者跳下马车,将绳索缠住树,才从马车内拿出一块包袱,独自朝着神仙庙而去。
今夜的云很浓,月色几乎完全被掩盖,除了北边的孤熟城头上的火炬,天地几乎已黑成一团。老者走到神仙庙前,就着微弱的光芒打开包袱,吃力地点着火,举着火炬抬头看,门匾上三个大字:“水仙庙”。
老者并没有直接推开门,他先是站在门前欣赏一番,又绕到庙宇的左右,前前后后都巡过一遍,才回到大门前。老者的眼神中流露出满意的神情,像是在欣赏一件自己费心费力完成的艺品。
老者欣喜地点点头,兀自道:“三百两黄金,总算是没有白花。”说完这话,老者才伸手推门。
厚实的木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了,里面的昏暗与外头一般漆黑,老者举着火炬走进,屋内才开始亮堂起来。老者将手上的包袱放在桌上摊开,拿起两盏烛台,一左一右的放到焚香的案上,放上两根红烛,用正烧得旺盛的火炬小心地点燃。
包袱里还有几个蔬果、几盘用布裹着的小碟子,碟子里是各式各样、有荤有素的菜,还有一坛子酒,酒坛的封泥上还积着灰,可见已陈了多年。老者将它们一个个摆到桌案上,辅以一路的挥鞭,早已满身大汗,将黑衣解下,露出里面的衣裳。
老者粗喘两声,颏下银白的胡子随之起起伏伏,老者却没有休息,拍开酒坛上的封泥,用黑衣擦了擦两只酒杯,给两个空杯子都满上酒,又转身去包袱内拿出三支香,谨慎地放在火炬上头,眼神透着难以言喻的虔诚。
老者点燃三炷新香,扶着卓案跪下,举着香火面对眼前的泥人塑像,喉间发出沙哑的声音道:“江淹江文通,今夜特向水仙伯请罪,望仙长大人有大量,莫与小人计较。”
江淹将三炷香贴在额上,毕恭毕敬的朝地上拜了三拜。毁墓斩碑是他,出资修建也是他,开棺盗笔是他,举杯赔罪也是他,他是朝中大臣江文通,是世人谓之才尽的江郎。
泥人塑成的塑像一动不动地摆在案后,江淹重金修建之下,泥人的样貌、衣着、尺寸都如真人一般栩栩如生,时人也许已不复记得郭璞郭景纯的模样,但是塑像的样貌逼真、生动,就算要说这是郭璞在世时的长相,多数人也会相信。
江淹抬起头,摇摇晃晃地扶着桌子站起来,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接着再端起另一杯酒,两手慎重的端着,杯口朝前倾倒,酒水沿着杯缘曳洒出来,哗啦啦落在地上,像是神圣而崇敬的仪式。两杯酒杯都空了之后,江淹再捧起酒坛子满上。
如此往复三回,江淹才席地而坐,抬头望着那尊塑像,缓缓道:“梦境虽是真的,才尽却是假的,仙长梦境中的那番提点,教我茅塞顿开,当今圣上文韬武略俱佳,却易于妒才,仙长有意点醒我藏才于世,将计就计的演了这出戏,如今世人皆曰:“江郎才尽矣!””
塑像仍是端坐不动,对江淹的所为所言皆听闻不见,江淹的的确确在自言自语着。可江淹心里明白,他并非自顾自的言语,而是在对一位早已身解成仙、提点自己的真人表达感激之情。人传说的梦境是真,可并不完整。
梦中,郭景纯在亭下索笔,一边笑道:“文通兄若是正为圣上嫉妒才华一事烦扰,不妨听在下一言。”
江淹正在怀中掏摸,还没找到玉色彩笔,听郭景纯一番话,却先愣在那里,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郭景纯笑了笑,并不回答这问题,续道:“自古文人有其气节,却忘了为政与文学自有其差异,如今文通兄身处于乱世,又历仕三朝,绝难以气节留名于后世,不如藏才以养天年。”
江淹干眨着一双爬满皱纹的老眼,愣愣道:“你的意思是?”
郭景纯伸手去抓住江淹的右手,不知何时,江淹的手上已握着一支玉色彩笔,郭景纯笑道:“景纯索笔,江郎才尽。”
“景纯索笔,江郎才尽!”江淹一拍大腿,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对着塑像笑道:“水仙伯以青年之神态出现在梦中,唤我为兄,实在受之有愧,但这八个字如铜钟敲响,回荡在心啊。”
塑像始终维持着同一种面目,似笑非笑的直盯着眼,也不知是否接收了江淹的叹赏。
江淹叹道:“可苦了仙长,陪我演这一出戏,盗挖坟墓、开棺取笔,对仙长的万般得罪,唯有以酒谢恩。”语毕,江淹再次以酒还酹。
已是四更,再过一时辰就要鸡啼,江淹认认真真地朝着郭璞的塑像再拜了三拜,才摇摇晃晃地扶着案桌起身,转身款起包袱,披上黑衣,走出庙门,咿呀一声将门关上。老者走回马车旁,将包袱扔到车内,重新拉起马鞭与缰绳,轻喝一声,马匹又拉着马车远去。
红烛仍点燃着,在屋内透出微弱的光芒。
烛光映在塑像上,塑像的手竟仿佛隐隐挪动,忽然间,塑像眨了眨眼,嘴唇也渐渐开阖活动起来。郭璞的塑像竟如活人般伸展起来,那究竟它是一只泥像,还是真人化作的尊像,已没有人弄得清了。
郭璞起身离开塑像的座,笑着叹一口气,端起桌上的酒杯,满上酒,仰喉一饮而尽,再对着案上的酒菜一呼,桌上的东西顿时起了变化。筷子化作了毛笔,油布变成了纸张,菜碟变成了砚台,上面还泛着已磨好的深墨。
郭璞提起那支笔,掭掭墨,在纸上悠悠写下二十八字:
才尽索笔意更长
几度顾盼美名荒
花开花落百家史
犹指江淹比江郎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