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境善恶残,无心无悲欢;覆雨翻云策,身后尸骨寒。
云清走了,宿冬尘却没走,他也丝毫没有挽留云清的意思。这本是江湖人士的习性,可群可独,全凭缘分,有时候甚至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忽然就走到了一起,忽然就决定分道扬镳,此时既是各自独闯的时候,明白人都不会多作慰留。
天朗气清的扬州城,这日正好是每十日一次的大集,街上往来的热闹、摊贩花样的繁多,自是不在话下。连卖艺耍猴的、踩高跷的、吞剑锁喉的,都在这日子里卖艺挣钱。
桥下有一名说书先生,扯着自个儿的大褂,说开书道:“善比青松恶比花,花笑青松不如它,有朝一日霜雪下,只见轻松不见花。人云:“善恶到头终有报,只分来晚或来早。”说的正是因果报应,恶人即使快活,也终究有要偿还的时候……”
说书先生讲得精彩,前排的板凳已坐满了,后头仍挤了十来人站着听,计天奇也站在人群之中,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与其说是计天奇在听书,不如说计天奇在听听书的人。计天奇琢磨着四周人听书时的专注神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附近有摊贩认出计天奇的,都压低着嗓子跟隔壁摊贩道:“听说过计三奇吗?就是前面那位,天蓝色的锦衣,手拿着折扇,挤在说书摊前的那个。”
“跟他做买卖,可得小心了。”另一名摊贩帮腔道:“他小子以前挺老实的,现在却狡诈的很。”
那几名摊贩你一言我一语,以为计天奇正沉浸在故事之中,没注意到他们的闲言闲语。但是附近的吆喝声、叫卖声虽嘈杂,计天奇仍听到了在他背后的嚼舌根。正要转身去对付那几个不知好歹的小贩,转头却正巧瞥见宿冬尘惬意的在集市里闲逛,计天奇只好恶狠狠瞪那几人一眼,继而朝宿冬尘跑去。
计天奇笑着对宿冬尘招招手,走近道:“宿大叔,我以为你跟云清哥一道走了。”
宿冬尘摇摇头,微笑道:“我俩本没有同来同往的必要,湖海聚散总无常。”
计天奇又问道:“那要是两位想碰面,又怎么联系得上呢?”
宿冬尘深邃的眼神,仿佛望着什么,悠悠道:“做我们飞贼一流,虽不能像侠客一样相约何时何地再见,却总有几个点是行内人才知道的,每当我们要碰面时,便会到点上去待一阵子,再等不到,就留纸条,上次拜访孔老爷子的木屋,如今也是我与云清碰头的点,当他闯荡一阵子后,总会去那儿等我的。”
计天奇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续道:“那现如今呢?宿大叔要去哪儿?”
宿冬尘笑道:“此时无闲事挂心头,便打算在扬州多待一会。”
计天奇欢笑道:“那好极了,宿大叔对我有恩,我也有机会报答报答。”
宿冬尘眯起眼睛,笑问道:“这次报答便不用糖葫芦了?”
计天奇哈哈大笑,手上折扇敲击着掌心,道:“宿大叔于我恩同再造,糖葫芦也太寒掺了些,怎么说也得在汇川酒楼摆上一席。”此时,计天奇手往放锦囊处一掏,却愣是没掏着,惊道:“哟!我的锦囊呢?”
宿冬尘淡然一笑,道:“想必是集市人潮拥挤,你一不留神被扒走了吧?”
计天奇急得脸红脖子粗,怒骂道:“这厮没天良的小贼,叫我抓到了非押送官府不可!”
宿冬尘拍拍计天奇的肩,安慰道:“莫忘了我也是贼,还是个大贼,计家也藏了个飞贼,你这一骂,岂不是都骂了进去?”
计天奇眉头一皱,道:“那不一样,这种流窜市井的小贼善恶不分,对象不定,对我这种人下手也就罢了,若是偷着贫穷人家,那人家就急了。”
宿冬尘呵呵笑道:“这类贼虽说对象不定,可是眼光之精明,不比飞贼差多少,试想,会有穿着锦衣的贫穷人家吗?”
一番话说的计天奇无以辩驳,但身上钱财被偷总是有些郁闷,只好闭口不言。宿冬尘也深知这种心理,既不劝解,也不嘲讽。大户人家并不在乎钱财损失,在乎的是丢失的面子,所以有些富贵人家,只要你给足面子,他即使出点血也是笑容满面。
两人闲晃着又走了一阵,忽听得远处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台大红轿子从远处来,四个轿夫身上都穿着红衣,前面开道的提着一串鞭炮噼啪价响,后头又有人吹奏、有人击打,热热闹闹的朝着宿冬尘与计天奇的方向走来。
计天奇投了一个询问的眼神给宿冬尘,宿冬尘两膀一松,回以不知道的意思,计天奇只好随手抓一个旁边的路人,问道:“嘿,这是谁的婚事?”
路人一回头看是扬州人见人怕的计天奇,两肩立刻就缩在一起,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你不知道吗?蔡知县的千金今日出嫁,几名乡绅都会去吃喜,计家应该也有。”
计天奇刻意不去理会那人瑟缩的神情,喃喃道:“这样啊……我爹应该是会去的。”计天奇眼珠子转了一圈,喜道:“有了,宿大叔,咱们去吃喜吧。”
宿冬尘苦苦笑道:“吃喜是好事,但是宿某前去道喜的话,蔡知县想必是不欢迎的。”
计天奇看着慢慢接近的轿子,低声说道:“宿大叔使上补天百变,一眨眼的功夫,不就谁也认不出来了吗?”
宿冬尘点点头,又摇摇头,认真道:“不了,饭哪里都能吃,犯不着在人家大喜之日做这等事。”
计天奇扬了扬眉毛,耸耸肩,道:“好吧。”
两人虽是漫无目的的逛着,计天奇却有意无意地跟在轿子后面走,即使与接亲迎亲的人流拉锯越来越远,视野所及却始终能看到。计天奇心里正盘算着一些事情,算得心里又是害怕,又是兴奋。
没多久,轿子来到一户人家门前停下,新娘子被媒婆接下轿子,盖着红头盖就往里面走。大家伙一窝蜂地往门里挤,喜事本就需要人气来冲一冲、欢快欢快,门夫也不如何拦阻,但凡衣着不是破烂的像乞丐的,都放行进去跟老爷道喜了。
计天奇此时眼珠子一转,立刻笑道:“宿大叔,要不您在这等着,我先进去道个喜吧。”
宿冬尘点点头道:“也好,我就在这等你。”
计天奇三步并两步的奔去,对门房的人打个招呼就进去了。宿冬尘远远看着这家喜事,脑海里却想起云清与计嫣华两人,外人虽也许不知两人情感的深厚,然而情感本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事物,只要你情我愿,何须言深浅?想到这里,宿冬尘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
一盏茶的功夫,计天奇怡然自得的从那户人家的大门走出,客客气气地对门房打过招呼,就直往宿冬尘这儿来,宿冬尘虽跟着招手,眼睛却死死盯在计天奇鼓起的腹间,不安地深深皱起眉头。
计天奇走到切近才低声笑道:“真叫人心惊肉跳的,料想这事得有胆子,有没有脑子却在其次。”
宿冬尘紧皱着的眉头仍未松下来,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计天奇朝四下望了望,确认没人注意,才解开胸前的衣襟,一叠银票立刻现了出来,笑道:“这回丰收可大,叫那蔡知县再也不敢贪财。”
宿冬尘心头一紧,眉间立刻现出怒气,又顾及到身边有人,低喝道:“还回去!”
计天奇没见过宿冬尘微微发怒的神情,被吓得愣住,随即又回过神,道:“为什么要还回去?蔡知县在扬州的名声之恶,百姓都传说他吃起人来不吐骨头,这回出点血只是警惕。”
宿冬尘虽怒气翻腾,却压着火解释道:“那是两回事,平日如何惩戒他都成,只有今日不行。”
计天奇也皱起眉头,嗔道:“为何今日不行?”
宿冬尘道:“偷盗讲究红白不沾,人家大喜大悲之日,我们都不能去触这个霉头,这是规矩。”
无论是飞贼、土贼、盗墓贼、宵小,甚至最低级下贱的采花贼,逢上红白喜丧这两件事,都必须另择他日再下手。这既是江湖规矩,也是对人生大喜大悲的一份尊重,但凡破坏这个行规,受到江湖人的唾弃不在话下,更甭提继续在道上混了。
计天奇鼻子轻哼一声,不以为然地道:“碰上喜事丧事就不偷,报应还有分时候的吗?我只知道蔡知县该有报应,今天就是个好机会,总之这钱我是不会还回去。”
宿冬尘也不生气了,眉目之间流露出的更多是失望,他并不打算对计天奇如何,兀自深深叹一口气,喃喃道:“看来孔老爷子是说对了。”说罢,宿冬尘一拂袖子,转身展开轻功,没两下就消失在长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