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被赶开不多久,计天奇就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喊道:“计公子,你要的糖人!”抬头一瞧,那卖糖人的正捧着板子朝计天奇跑去。
计天奇愉悦地笑了,一股神秘的感觉在他心里流窜着,他也回喊道:“我在这儿呢。”
只见糖人贩子急切地跑到计天奇面前,举着那块高头大马的糖人,喜道:“计公子,这是您要的关公糖人。”他手上那块糖人,端的画得相当不差,一手抚长髯,一手持大刀,正是一块关公像的糖人。
计天奇垂下了头,仔细端详端详他手中那块糖人,顿时将脸一沉,冷冷问道:“这是什么?”
贩子愣了愣,苦笑道:“这是计公子您要的关公糖人啊。”
计天奇阴沉着脸,道:“这不是。”
“不是?”贩子低呼了一声,表情已经没有之前那么从容。
计天奇伸出手指指了指那块糖人,道:“我要的是卧蚕眉、丹凤眼、赤面长髯,脚跨千里追风赤兔马,手持青龙偃月冷艳锯的关公,你这是什么?”
贩子的眼角不由得抽了抽,吃吃道:“这、这就是关公啊……”
计天奇也不接话,只是冷笑道:“既无卧蚕眉,又无丹凤眼,有长髯却非赤面,脚下没有赤兔马,手上大刀又不见青龙,你说这就是关公?”
贩子又惊又怒,一时之间张口无言,不知道怎么回计天奇的话。
计天奇续道:“人都说关公的面是红的,你这块却是黄的,我当时说的很清楚,你却不照做,我为什么要买这东西?”
贩子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了,僵着脸,压着怒气道:“计公子,你不可强人所难啊,莫说我了,这谁也做不出来,不然找个人来评评理。”
计天奇嘴角扬起一抹冷笑,道:“好,要评理,就要找个公正的人来评。”
语毕,计天奇立刻从身边抓了个常在集市走动,街头巷尾吆喝卖糖炒栗子的小贩,那小贩也认得这个卖糖人的,一听说要评理,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
计天奇道:“大哥,今天他要卖我这糖人,我不买,吵的就是这个事,您一定给评评理。”
那糖炒栗子的贩子朝卖糖人的挤了挤眼,意思已相当清楚,无论有理无理,他一定会帮这卖糖人的。卖糖人的一见对方的动作,心里立刻就有了底,大声道:“对,就是这个事。”
计天奇眼角闪过一丝胜利的狡诈,先声夺人道:“大哥,您评评理,这一块糖人虽然大,但是能不能喊超过十五文钱?”
那卖糖炒栗子的看了看板子上的糖人像,又看了看卖糖人的脸色,点点头道:“差不多是这个价。”
计天奇也不等糖人贩子说话,立刻就说道:“差不多是这个价,他却要卖我一钱银子,你说我买是不买?”
一听此话,两个贩子俱都吃了一惊,卖糖炒栗子的贩子皱了皱眉头,扭过脸就对卖糖人的道:“我说你也太缺德了些,平时贪小便宜也就罢了,你这根本狮子大开口。”
那糖人贩子愣在那里,被这句话活活堵住了嘴,张大着嘴支吾道:“我……这……他……”
卖糖炒栗子的贩子叹了口气,道:“我本是想帮你的,但实在是太不公正了。”说完,摇摇头走了。
计天奇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心里感到一阵无比的舒坦,好像多年的恶气就在今朝狠狠地吹了出来。他腰板挺的直直的,朗声道:“一块糖人你要人一钱银子,这话传出去,你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糖人贩子还在错愕,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只好回头再顺顺刚才的理,现下只能随着计天奇的话头回道:“我……我错了。”
“这糖人我也不要了,你拿走吧。”计天奇冷冷喝叱一声,随即转身走了,至于那么大一块糖人能不能卖掉,就不是他要操烦的事了。
长桥那头的集市仍十分热闹,计天奇站在长桥中,那宿冬尘与云清经常欣赏景色的位置上,他也在欣赏今天的风景,胜利的风景。计天奇感觉一生之中从没有这么痛快过,仿佛之前所受的委屈从今日起,他能够一件件、一条条的靠自己之力平反过来。有赖江淹墓中的那块七彩天窍膏,计天奇只觉得胸中有一口气在向上冲,觉得自己可以触摸那些从不敢奢求的目标,如今都有可能实现。
噗通一声,那块缺了个口的玉镯被扔到长桥下的河里,计天奇的步伐快意而骄傲。
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前摆着四副碗筷,豆干肉丝、虾仁豆腐、蒜泥白肉、清炒竹笋,还有一大碗紫菜蛋花汤,四菜一汤摆在桌上,差不多是一家四口的份量。今天计桑田一家不与计沧海一家同桌吃饭,是为了商量自家的事。计沧海知道计桑田要商量的是什么,只是点点头,他总是给弟弟一份相当的尊重,也因为这种尊重,他们俩才能共同撑起这一家子。
“展家的名望,无论在朝在野,都十分有影响力。”计桑田挟了口菜,有些刻意又假装淡然道:“来向咱家提亲,我想应该不是坏事。”
席玉灵已有一日未眠,强打起精神瞧了瞧自己的丈夫,又瞧了瞧低头不语的计嫣华,只好不置可否的应了声:“嗯。”
计嫣华始终低头无语,一筷子一筷子的夹着菜,好像把菜送到嘴里,就可以不必去讲那些驳斥父母的话,但那些话可都是真心话,为什么要用一片白肉去堵住?计嫣华心里实在别扭,她多希望云清这时候能陪着她,一想起云清,又想起了那个在凉亭的晚上。
计春秋既是计桑田的儿子,自然清楚他话中的试探,一方面不知道母亲的意思,一方面也不清楚妹妹的意思,两只眼睛在三人的脸上游走,一边漫不经心的夹着菜,连送到嘴里的是什么味道,都不太在乎了。饭桌上唯有他对展家并无什么成见,也唯有他对这门亲事既不赞同,也不反对。
虽然计嫣华心里头别扭,最别扭的还是席玉灵,她才是立场最为难的一人。以慈母的身份而言,她该决定女儿的终身幸福,而偏偏她又看到了那夜儿女情长的悸动,如今的决定就不是嫁与不嫁那么简单;以怪盗的身份而言,她是否要从此洗手不干,否则女儿嫁入捕快世家,自己身份曝光的风险更添。于是席玉灵想起自己的身世,忽然觉得身为江湖儿女很幸运,起码,她嫁给了自己喜欢的男人。
“华儿也到了论及婚嫁的年纪,我瞧展家是个好人家,你看呢?”计桑田抬头问着席玉灵,像是在跟妻子打商量,却更像是在探计嫣华的意思。但是两边的反应都出奇的冷淡,都让他心里摸不到底。
席玉灵的脸色白里透青,不知是一夜未眠的缘故,还是心里已在发凉,声音轻得如风中的飞絮,道:“展家的确是以正直闻名的世家,华儿的终身大事,我看……”说到这里,席玉灵却不往下说了,故意虚弱的咳了咳,拿了茶杯轻啜起来。如果能逃避这问题,即使只有片刻也是好的。
就在席玉灵放下茶杯时,计嫣华已将吃罢的碗筷摆在桌上,幽幽站起身,向爹娘行了礼出去了。她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然而无声的举动岂非已做了回答?她并不讨厌展家的二公子,她从未见过展二公子,又从何讨厌起?只是有个少年早了一步,带着她的心离开扬州,就像每一个江湖儿女一样。
一场戏看到这里,计春秋已明白这饭局中三人的意思,他又想起计嫣华曾告诉过他,妈妈席玉灵是在江湖中遇见计桑田的,所以她多害怕席玉灵开口同意这门亲事,那是多么深的伤害?席玉灵又怎么不懂?她也是敢爱敢恨的去追求所爱,又怎能狠心阻碍女儿追求自己要的幸福?计春秋在心里长叹一声,这顿饭为何比一出戏还五味杂陈。
计桑田寒着脸,即使知道了计嫣华的意思,他还是没有放过席玉灵,又问道:“你看呢?”
你看呢?这三字比尖针还扎人。
席玉灵温柔的拍拍计桑田的背,她总是知道如何安慰有些恼怒的丈夫,没精神的脸上扬起一丝笑容,道:“可能是华儿害羞,女孩儿家的事,让我们母女俩私下谈谈,再做结论。”
于是话题一岔,夫妻两人又说到了计春秋也老大不小,该找家姑娘谈谈婚嫁,计春秋唯唯诺诺地答应着,不置可否的说些凭父母做主,这顿“难吃”的饭才终于散席。计桑田虽不解计嫣华的心思,心情却稍微和缓了些,他姑且能说服自己,让席玉灵去劝一劝,事情会有所好转。
晚餐吃过后,席玉灵便早早的睡下了,由计春秋搀扶着回到房内。离开房间,计春秋想起计天奇还未说他一路惊险的旅程,就径自往计天奇房中去。计嫣华则是回到房内后就紧闭着房门,还反常的捧了一壶酒。计桑田依然维持着老习惯,吃饱饭后就在庭院中漫步消化胃中的菜肴。
仿佛无事一般,夜色渐渐地深了。
这一夜天朗气清,万点银星倒映在长桥下的渠道中,犹如一条美丽的银河,在这个毫无月色的夜,扬州自有它别番风味的美。这条载满星点的银河,也映着一片黑影,如燕子飞梭般从计家围墙上翻过。初一无月的扬州夜,一尾飞燕正穿梭。
这一夜,计天奇睡得很香、很沉,浑然不知自己将惹上多大的麻烦。
架上原先摆着的紫檀八巧盒,已无声无息的换成一颗长着青苔的石头,石头底下镇着一张白条子,白条子上歪歪扭扭一行字,还有署名:
玉手献佛借八巧计爷善名垂千秋
擒燕玉手